十天平靜地過去了。星期三的早晨老文告訴我一個消息:趙外老太太已經從外州縣迴省,昨天下午打發人來接了虎少爺去,並且說得明白,這迴要留虎少爺多住幾天,請姚老爺不要時常派車去接他迴家。我聽著,厭惡地皺起了眉頭。我想:為什麽又來擾亂別人家庭的和平呢?


    下午老姚來通知我,他已經替我訂了星期六的車票(他還交給我買票的介紹信),並且講好星期五下半天他們夫婦在外麵館子裏給我餞行。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他的太太今天不大舒服,又知道他等一會兒要到趙家去。我問他小虎這迴是不是要在趙家久住。他先說,外婆剛迴省,接小虎去陪她,多住幾天也不要緊,反正學堂已經放暑假,不必溫習功課;後來他說,後天就要接小虎迴來給我送行。最後他又說:“這兩天天氣熱起來了,車上很不舒服,你不如到了秋涼再走罷。”


    我自然不會聽從他的話。他走了。我想到趙老太太的古怪脾氣,我有點為姚太太,為這一家人的幸福耽心。可是老姚本人好像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這一天的確很熱。我沒有上街。我搬了一把藤躺椅到窗下石欄杆旁邊,我坐在躺椅上,捧著一卷書,讓那催眠歌似的蟬噪單調地在我的耳邊飄過,這樣消磨了我的整個下午。從晚上九點鍾起落著大雨,天氣又轉涼了。


    雨嘩啦嘩啦地落了很久。我半夜醒來還聽見雷聲和水聲。我耽心屋瓦會給雨打破,又耽心園裏花木會給雨打倒。可是我第二天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滿屋的陽光。


    下午四點鍾光景,老姚正在園裏跟我閑談。他把我常坐的那張藤椅搬出來,放到台階下花盆旁邊,他坐在那裏悠閑地聽著蟬聲,喝著新泡的龍井。忽然趙青雲帶著緊張的臉色跑了進來,聲音戰抖地說:“老爺,趙外老太太打發人來請老爺就過去,虎少爺給水衝起走了。”


    “什麽!”老姚正在喝茶,發出一聲驚叫,就把手裏杯子一丟,跳了起來。茶杯打碎了,水濺到我的腳上。


    “虎少爺跟趙家幾位少爺一路出城去浮水【注釋1】。他們昨天下午也去過。今天水漲了,虎少爺不當心,出了事情。水流得急,不曉得人衝到哪兒去了,”趙青雲激動地說。


    老姚臉通紅,額上不住地冒汗,眼珠也不轉動了,他伸起手搔著頭發。停了片刻他聲音沙啞地說:“我立刻去。我不進去了。你去跟太太說我有事情出去了。你們不要讓太太知道虎少爺的事情,等我迴來再說。”


    趙青雲連連答應著“是”。他先出去了。


    我站起來輕輕地拍一下老姚的肩頭,安慰他說:“你不要著急,事情或者不至於——”


    “我知道,我自己也應該負責。我走了。你要是見到昭華,不要告訴她小虎的事情,”老姚皺緊眉頭打岔說,隻有片刻的工夫,他的臉色就變成灰白了。他茫然看我一眼,也不再說什麽,就走了出去。


    我跟著他走出園門。我看見他坐上包車。我也沒有再跟他講話。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反複地咀嚼著他那句話:“我自己也應該負責。”這是他的真心話。他的確是有責任的。但是我的平靜的心境給這件意外事情擾亂了,這一天就沒有恢複過來。


    老文送晚飯來的時候,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他眨著他那對小眼睛說:“黎先生,天老爺看得明白,做得公道,真是報應分明啊。”我茫然望著他這張似笑非笑的皺臉。他解釋般地接下去說:“趙家天天想害我們太太,結果倒害了他自家外孫。這又怪得哪個?要是老爺肯聽太太的話,也不會有這迴事情。太太受了幾年罪,現在也該出頭了。”


    他這番話要是遲幾天對我講,我也許會聽得很高興。可是現在聽到,卻引起了我的反感。我不想反駁他,我隻是淡淡地提醒他一句:“不過你們老爺就隻有這一個少爺啊!”


    老文埋下頭,不作聲了。我端著碗吃飯,可是我的眼光還時常射過去看他的臉。我看見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掉轉身子朝著窗外,偷偷地揩眼睛。他走到門口,在那裏站了一會兒。他再走過來收碗的時候,他一邊抹桌子,一邊戰戰兢兢地說:“隻求天保佑虎少爺沒有事情就好了。”憑他的聲音,我知道這句話是從他心裏吐出來的。


    “也許不會有事情。”我也應了一句。我故意用這句話來安慰他。其實我同他一樣地知道事情已經完結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夠找迴小虎的屍首來。


    【注釋1】浮水:遊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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