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朋友走進了下花廳。他的太太正立在窗前大理石方桌旁整理瓶裏的花枝,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便迴過頭來看她的丈夫,親切地笑了笑,然後笑著對我說:“房子收拾好了,不曉得黎先生中意不中意,我又不會布置。”


    “好極了,好極了,”我朝這個花廳的左麵一部分看了一眼,滿意地說。我的話和我的表情都是真誠的,大概她看出了這一點,她的臉上也露出微笑。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她每一笑,房裏便顯得明亮多了,同時我心上那個“莫名的重壓”(這是寂寞,是愁煩,是悔恨,是渴望,是同情,我也講不出,我常常覺得有什麽重的東西壓在我的心上,我總不能拿掉它,是它逼著我寫文章的)也似乎輕了些。現在她立在窗前,一隻手扶著那個碎磁大花瓶,另一隻手在整理瓶口幾枝山茶的紅花綠葉。玻璃窗上掛著淡青色窗帷,使得投射在她臉上的陽光軟和了許多。這應該是一幅使人眼睛明亮的圖畫罷。我知道這個方桌就是我的寫字桌。床安放在屋角,是用匟床鋪的,連踏凳也照樣放在床前。一幅圓頂的羅紋帳子懸在床上。床頭朝著窗安放,我的皮箱放在床頭一個方凳上;挨近床腳,有兩張沙發,中間夾放著一個茶幾。


    她的手離開了花瓶,身子離開了方桌,她向她的丈夫走去,一麵對我說:“黎先生,請坐罷。”她吩咐剛把沙發搬好的老文說:“老文,你去給黎先生泡碗茶來。”又對那個疊好鋪蓋以後站在床頭的老媽子說:“周嫂,你記住等會兒拿個大熱水瓶送來。”又對我說:“黎先生,你要什麽,請你盡管跟他們說,要他們給你拿來。你不要客氣才好。”


    “我不會客氣的,謝謝你。姚太太,今天夠麻煩你了,”我感謝地說。


    “黎先生,你還說不客氣,你看,‘謝謝’,‘麻煩’,這不是客氣是什麽?”姚太太笑著說。


    我那朋友插嘴了:“老黎,我注意到,你今天頭一次講出‘姚’字來,你沒有喊過我的名字,也沒有喊過我的姓,我還怕你連我叫什麽都忘記了!”他哈哈笑起來。


    我也笑著答道:“你那個偉大的名字,姚國棟,我怎麽會忘記?你是國家的棟梁啊!”


    “名字是我父親起的,我自己負不了責,你也不必挖苦我。其實我父親也不見得就有什麽用意,”朋友帶笑辯道。“譬如日本人給他兒子起名龜太郎,難道是要他兒子做烏龜嗎?”


    “當然啊。他希望他兒子像烏龜那樣長壽!”我也笑了。“還有你的大號誦詩,不知是不是要你讀一輩子的詩。”


    “我們迴去罷,讓黎先生休息一會兒,他也累了。我還要預備晚上的菜。你們晚上一邊吃酒,一邊慢慢談罷,”姚太太忍住笑壓低聲音對她的丈夫說。


    “好,好,”她的丈夫接連點著頭,含笑地看了她一眼,說:“讓我再說一句。”他又向著我:“這個地方清靜得很,在這兒寫東西倒很不錯。不過太清靜了,晚上你害怕不害怕?”他不等我迴答,馬上接著說:“你要是害怕,倒可以喊底下人找我來聊聊天。”


    “你高興,就請來談談,我很歡迎。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害怕的,”我笑著迴答。


    朋友陪著太太走了。我還聽見他在窗下笑。今天也夠他開心了。


    我在方桌前藤椅上坐下來。我感到一點疲倦,不過我覺得心裏暢快多了。我仰著頭靜靜地聽窗外樹上無名的小鳥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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