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1月1日齊玉露隨筆


    主治醫師是個中年女人,姓龔,清瘦蒼老,頭髮和臉上活像掛了一層霜,餘祖芬靜靜地坐著,雙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像是在接受拷問那樣緊張:「找我有啥事兒?」


    龔大夫平靜地對她說:「從你這個ct和抽血的結果上看,是肝癌。」


    作孽一生,也算是有了報應,餘祖芬更是沒什麽波瀾:「我爸和我老姑都是得這個病死的,看來我他媽的也是沒逃過啊,都是命。」


    診室裏的兩個中年女人默默相對,仿佛談論的並非生死。


    龔大夫摘下口罩,臉上的霜融化了一些:「我認識你,餘祖芬,二十年前你生你兒子的時候,我就在邊上,那時候我還在婦產科室。」


    「這麽多年了,你還記著我?」餘祖芬眯著眼,感到不可置信。


    「怎麽能不記得,你那丈夫,叫郭震是吧?當時你在裏麵難產,他在門外撒酒瘋,說你懷的是野種,」龔大夫這時候眼中有了淚花,「你當時死活生不出,我看著你身上,一塊一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疤,馬上知道是怎麽迴事了,這樣式兒的光榮事跡,八輩子都忘不了。」


    餘祖芬苦笑著:「我記著我當時兩天就出院了,還有個小大夫給我塞了兩盒歸脾丸,我以為是給錯人了,是你嗎?」


    龔大夫點了點頭,鼻子發酸,兩眼仍是淩厲如刀:「女人,活著多不易啊,我記得你家兒子生出來特別沉,八斤多,現在看著倒瘦多了,天天來送飯,伺候你吃喝拉撒,行啊,你還是有福。」


    「謝謝你。」餘祖芬這一生很少說這樣的話,聲勢低弱,張不開嘴似的。


    龔大夫拍了拍她:「不習慣就別說,我不差你一句謝謝,我就是看不得女人受苦,這世道太他媽的操蛋了。」


    餘祖芬低下頭,眼淚這才姍姍來遲,簌簌而下:「別告訴我兒子,我不想拖累他,他過得夠苦了。」


    龔大夫抖一抖手裏灰敗的ct照片,上麵印著她被腫瘤侵蝕的內髒,發出一聲脆響:「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你不能放棄。」


    餘祖芬猛地抬起頭:「龔大夫,你見識得多,你知道人命是怎麽迴事,有時候就是這麽賤,我……像我這種人,真就活夠了。」


    她站起身,迎著陽光,朝辦公桌上菩薩般的故人鞠了一躬,出去的路步履輕快,心緒輕盈,癌症像是上天送給她的一個禮物,終於可以解脫了。拜拜了,這操蛋的世道,這操蛋的人生。


    \\


    餘祖芬迴到病房裏,床畔的桌上,放著郭發拿來的保溫飯盒,輕輕打開,盛滿白花花的熱粥,軟爛的長粒大米裏夾雜著細碎的肉丁,味道是鹹口的,旁邊還放著一盒芥菜疙瘩。


    她慢慢地咀嚼,嚐出那熟悉的味道是郭發粗糙的手藝,鹹菜則是萬碧霞的慷慨饋贈。餘祖芬的傷口隱隱作痛,不是被捅的刀口,也不是患病的肝髒,而是心上的舊疤。


    這些天來,郭發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裏,他變了,十年的牢獄生活讓他變得更加沉默,他遺傳了她突出的顴骨,嶙峋的臉幾乎隻用骨頭說話。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餘祖芬喝得渾身是汗,一身雪衣的年輕護士推門進來,在她烏青的手背上插入嶄新的針頭:「餘祖芬,你兒子兒媳婦兒對你挺好啊,多孝順吶,好好養傷吧,你身體恢復得真不錯。」


    多麽有希望的讚許,餘祖芬幹裂的唇角勉力一揚,扯出淡淡的笑容,轉頭靜靜地看著細軟剔透的輸液管裏落下一滴滴晶瑩的藥水,忽然將針頭連根拔起,粗暴利落,任由鮮血迴流,染紅純淨的藥瓶。


    她脫掉藍白條紋套裝,換上郭髮帶來的換洗衣服,竟然是二十年前的舊物,堪堪穿上,卻已經太大,很不合身,更顯出未愈的脆弱來,在隨身的鏡子裏,她攏了攏碎發,沒有猶豫,一躍跳下二樓,逃離了她住了半個月的病室。


    她在電話亭撥了串號碼,沒想到十年過去,自己仍能清晰地記得她和萬碧霞還是至親的好友,自從郭發入獄,她們已經有十年沒有說過話了。


    「餵?」一個幹脆颯爽的女聲。


    餘祖芬調侃地說道:「怎麽,不記得我了?老朋友。」


    萬碧霞還是聽出了她的聲音:「小芬兒?咋是你,你咋樣了?」


    餘祖芬開了個玩笑:「你倒是來看看我啊,淨說風涼話。」


    「你的住院費都是我掏的,我可不風涼,」萬碧霞問,「你有什麽事兒?」


    餘祖芬的語氣凝重起來:「我不覺得我欠你的,你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嫌多。」


    電話的另一端,萬碧霞沉默了很久:「我知道我們家欠你和郭發的。」


    「一會兒,在你家見。」餘祖芬四下裏張望,掛掉電話。


    \\


    晚上,齊玉露闔上筆記本,寫完了一天的隨筆,吃了兩片撲息熱痛,上次買的藥不到半個月,又要吃光了,她把一簾空了的藥袋卷折在一起,扔進垃圾桶——這僅僅是度過長夜的第一步,接著,她從大抽屜深處掏出兩個長長的鉤針,再選出一團雪青色的毛線,腦海裏勾勒著郭發的上半身。


    忽然間,電話響起,是潘曉武:「姐,好冷啊,能來看我嗎?」


    齊玉露有種不祥的預感:「你怎麽了?跟姐說。」


    「現在能來看我嗎?」他的聲音有些喑啞,像是哭過。


    齊玉露遲滯了一會兒:「現在很晚了。」<="<hr>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廢墟之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老瓦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老瓦盆並收藏廢墟之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