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無敵,養心莫善於寡欲,”柏清玄信手拈來,見他滿臉不悅,毫不在意接著說:“人皆可以為堯舜,還有,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為。”


    藍昊天一個頭兩個大,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話裏的意思卻不甚明了。


    “柏大人,”他見對方停住,趕忙問道:“您可以換個題目麽?”


    “不行,”柏清玄搖頭,近似逗弄似的撅了撅嘴,道:“本官要給你講一遍,這些話裏的典故。”


    ……藍昊天滿臉黑線,心裏嘀咕:“這小子莫不是當夫子上癮了?”


    隨後一個時辰,柏清玄洋洋灑灑一番高談闊論,對著藍昊天足足講了十幾個典故。


    曆朝曆代,如數家珍。


    “最後一個,”柏清玄伸出一根修長白皙的手指,認真道:“其進銳者,其退速。”


    藍昊天坐在凳子上,托著腦袋眼皮直打架。


    餘光瞥見他晃動的指尖,猛然一驚,甩了甩臉答道:“是,夫子請講。”


    “前進迅猛之人,敗退也快。”柏清玄念念有詞,腦袋晃來晃去,“性格激進衝動,做事情往往隻能曇花一現,難以長久。”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了下來。


    銳者退速,這是一句不好的預言。


    他年輕激進,做事欠缺考慮,上任才一年就把新政搞得如火如荼。


    迴首望去,功過參半。


    現如今四麵楚歌,他被眾人圍攻,還能有幾次諸如永州這般旗開得勝的機會?


    “不會的,我不會放棄的……”


    他低聲呢喃一句。


    藍昊天沒聽清,狐疑問道:“柏大人,您適才說什麽?”


    “我不會的!”


    他又喊了一句,神情激動。


    “不會如何?”


    藍昊天探身問道。


    “我絕不會輸!”他猛地站起身來,推開身前書冊,目光如火如電:“老天爺既給了我柏清玄天時地利人和,我便要捅破這決疣潰癰的朝廷,立一個海晏河清的盛世!”


    這話震得藍昊天神魂一顫。


    這小子,瘋了麽?


    可人不輕狂枉少年!


    他轉念一想,心口逐步恢複平靜。


    “柏大人,這等悖逆之言您可勿要再向第三人提起,”藍昊天湊近書案,做了個切脖子的動作嚇唬他:“會掉腦袋的喲!”


    “掉了又何妨!”柏清玄忽然大吼一聲,藍昊天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卻被他反手拍開:“如此行屍走肉地活著,阿諛諂媚、左右逢迎,守著一個江河日下的帝國,護著一幫自私自利的臣子,撐著一個徒有其表的世家,和他們一起群魔亂舞、末日狂歡麽?”


    他說得激動,玉白的脖頸泛起了紅。


    “你們算什麽東西?我可是信朝神童、天縱奇才、文韜武略、驥子龍文的柏清玄!”


    藍昊天看著他瞠大的雙眼,那裏波濤洶湧,仿若深海暗流。


    他不知該如何勸說,隻得輕聲安撫一句:“柏大人,您該休息了!”


    柏清玄聞言頹然垂下眼睫,“是啊,本官該休息了!明日還要早起陪他們演戲呢!”


    他無力地捶了捶書案,藍昊天見他這副頹唐模樣,忽然心底一酸。


    這小子何必呢?


    爹爹又何必自殺?


    大哥、二哥和季大哥他們又何必去死?


    這天下是什麽?是吃人的惡魔,讓人忘記自己是血肉之軀、肉體凡胎!


    權勢是什麽?是攝人心魄的妖孽,令人忘記自己本就平凡,並不比任何人尊貴!


    “衛百戶,你知道麽?”柏清玄低垂著頭,指節緊緊摳著箋紙,泛起片片青白。


    “自從邊城戰敗後,本官經常夢到那些枉死的將士們!夢到他們滿身鮮血,一步一步爬到本官腳下,伸出血紅的手求本官照顧好他們家人!”


    藍昊天渾身一滯,僵在了原地。


    “蝗災,幹旱,洪水,暴亂,這些變故一個接一個,”


    他倏爾抬起臉望向藍昊天,伸出一隻手摸了摸虛空,眸底噙著一點淚光:“本官就快支撐不住了!真的快撐不住了!該如何善待他們的家人?餓殍遍野,浮屍滿地,這一年來死了那麽多的百姓,哪些是他們的家人?”


    “柏大人,”藍昊天雙唇輕啟,安撫道:“您這是多慮了!大災麵前,眾生平等,哪裏還分誰的家人?”


    “便是不分,本官也難辭其咎。”柏清玄眸裏星光沉落,他滿臉委屈凝視藍昊天,看得他手足無措。


    “天大的債,也得慢慢還。上天入地,也沒有逼人不睡覺的道理!”


    藍昊天抬手扶住他的胳膊,心裏砰砰直跳。


    原諒這小子麽?


    何必呢?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原諒他吧!不能原諒他!


    他心裏有兩隻小人不停幹仗,糾結許久仍無結果。


    “柏大人,休息吧,子時了。”


    終了隻能重複一句。


    “嗯,衛百戶也早些休息。”柏清玄似乎恢複平靜,抬起臉沉聲說道。


    藍昊天扶著他離開書案,走向床榻。


    柏清玄一把橫躺在被褥上,鞋也不脫沉沉睡去。


    藍昊天趕忙俯身幫他退下皂靴,蓋好棉被。


    望著被褥裏那張疲憊到近乎蒼白的臉,藍昊天一時挪不動步子。


    若他處在柏清玄或爹爹他們的位子,也會這般冥頑不靈麽?


    為何非要尋死?為何非要生不如死?


    他大大咧咧、糙漢一個,即便身負血海深仇,即便隱姓埋名有口不能言,他也照樣跟魚菲然他們打成一片,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


    說他們矯情,豈不是罵自己懶惰無能?


    藍昊天搖頭苦笑,人啊,就這麽喜歡折騰!


    吹滅書案上的燭火,他輕輕合上扇門,迴至自己房間。


    丁百戶睡在外間的榻上,正香香地打著唿嚕。


    藍昊天靠著床沿坐下,合上眼就是柏清玄那張滿是委屈的臉。


    這小子瞎嚷嚷什麽?他能有爹爹他們難過麽?


    想到這裏,身子一倒,鞋也不脫裹上被子就睡了。


    翌日寅時,柏清玄在崎城外圍檢閱軍隊,浩浩蕩蕩返迴京城。


    “柏大人,還在潭城停麽?”


    伏紀忠隔門車簾,朝裏頭的人詢問。


    車簾微動,柏清玄修長的手指掀起簾布,露出一張淡漠的臉,道:“不必停留,直接穿過去。”


    “是,下官領命。”


    說完,伏紀忠打馬而去。


    穿過崎城,再有一天就可抵達京城城郊。


    藍昊天騎在馬上,一路護衛柏清玄的馬車,未有主動與他搭話。


    柏清玄依稀記得自己昨夜醉酒的醜態,也執拗著不去問他。


    拿起一道公文翻閱,眼裏卻滿是昨日燈下自己傲慢滑稽的模樣。


    “昨夜該是忍了我很久吧?”


    他嘴角微揚,自嘲似的一笑。


    因人施教,藍昊天分明不是塊讀書的料,他卻要硬拽著人家聽他講課。


    末了,還說出那樣矯情的話。


    若是無力承擔責任,又何必苦苦追尋、上下求索?


    他搖搖頭,麵上的笑意逐漸變得苦澀。


    隊伍踏入信城時,已近子時。


    “柏大人,到信城了。”


    藍昊天破天荒地朝車廂喊了一句,馬蹄踏踏,四周靜謐得能聽見唿嘯的風聲。


    車簾倏爾動了一下,柏清玄拉開一角,看向車外月隱星稀的夜空。


    “到了就好,”他輕聲迴答,目光轉向火光下一身夜色的藍昊天,見他並無嗔怪之意,轉口吩咐一句:“到了長石山提醒一聲,本官想去拜訪一下百丈大師。”


    “是,下官遵命。”


    藍昊天正欲朝他行禮,哪知車簾一角迅速垂下,從車裏泄出的光亮瞬間消失不見。


    “這是在躲我麽?”


    他雙手定在半空,頓了頓,才輕扯韁繩繼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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