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杜仲憐惜地看了他一眼,嘴裏囁嚅兩聲,說不出話來。


    藍昊天盯著那群短褐壯漢,見他們手上的棍子足足有一拳頭粗,忍不住驚歎一句:“這是要打死人麽?”


    心中不禁打起了鼓,若他們真把那小子打死打殘了可如何是好?


    屋子裏燭火晃動,柏清玄一陣陣眩暈。


    “打吧,我受得住!”


    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有隱疾,這點痛他能忍住。


    杜仲吸了吸鼻子,猶豫片刻才扶著他走向屋外。


    院子裏寒風刺骨,幾名壯漢手腳麻利,迅速扒掉柏清玄的外衣,隻留一件中衣在他身上。


    “公子,您忍住!”杜仲大聲喊道,“奴才已經給您備好了藥,待會兒一打完奴才就立刻給您敷上,保管不疼!”


    柏清玄雙膝跪地,雪白中衣薄薄一層,透出身上若隱若現的結實肌肉。


    藍昊天合上青瓦,藏在屋脊下偷偷窺視院子裏的情景。


    “打就打,數九寒冬的幹嘛非要扒人衣服?”


    他憤憤不平,忽然察覺自己情緒激動,生怕惹起動靜,幹脆緊緊捂住了嘴。


    幾名壯漢舉起拳頭粗的棍棒,一聲大喝後,棍棒便劈裏啪啦落了下來。


    “一、二、三、四……”


    杜仲立在廊簷下泣聲喊著,眸底淚花再也忍不住掉落下來。


    棍子是實心的,棍風剛勁,打在柏清玄背上瞬間皮開肉綻,濺出一灘血霧。


    “十、十一、十二……”


    杜仲的聲音越來越弱,仿佛下一息就要哭出來。


    “別打了……求你們……”


    他心裏呐喊。


    柏清玄默默忍著,頭痛欲裂,背後仿若刀割。


    自小到大他從不忤逆長輩們的話,一直中規中矩,努力維持世人口中翩翩佳公子、聰明小神童的形象。


    可今日,他卻要為天下人挨打,親手毀掉謙良溫恭的頭銜。


    這不算什麽,他安慰自己。


    如果一頓好打可以換來海晏河清、百姓安康,他可以忍受兩次、三次甚至百次、千次。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杜仲聲嘶力竭,發出了氣音。


    小小的院落被火把照得通亮,藍昊天埋在屋脊下的頭險些隱藏不住。


    他注視著火光下漸漸被鮮血洇濕的後背,那抹刺目的雪白染上殷紅,濕答答、黏膩膩。


    “砰——”


    “砰砰——”


    又是幾棍子下來,布料龜裂,透出一片血肉模糊的背脊。鮮血順著衣衫往下淌,滴滴答答掉落到青石磚上。


    藍昊天看得牙疼,忍不住抬手虛掩住雙眸。


    “這小子,還真是……”


    後麵的話他沒法說出口,倔強、固執、死心眼,想到這些詞,忽覺心疼不已。


    “三十——”


    杜仲爆了音,一把撲到柏清玄身旁,扶穩他傾倒的身子。


    “公子,您沒事吧?”


    杜仲的聲音明明就在耳畔,柏清玄卻雙眼模糊,微微側過臉來看不清身側那人的臉。


    藍昊天心裏著急,想伸長脖子探視情況,卻不料腳下一滑,碰響了幾片青瓦。


    咯噔一聲。


    脆響驚動了院子裏所有人。


    “誰在上麵?”


    幾名壯漢立刻仰頭掃視屋頂一周。


    藍昊天嚇得渾身一凜,趕緊縮到屋脊後方。


    “喵——喵——”


    一隻黑貓不知從何處跑來,突然弓身一躍跳下屋簷。


    “小兔崽子,滾開!”


    一名壯漢一腳踹飛黑貓,那小東西“喵”一聲慘叫,飛快躲進陰影裏。


    “是隻貓,咱們走吧!”


    火光攢動,眾人依稀離開祠堂。


    杜仲摟著柏清玄,哭得稀裏嘩啦,就差喊娘了。


    藍昊天早消失在深沉夜色裏,幾下翻躍跳出柏府院牆。


    “這小子,為何一定要把自己折磨成這樣?”


    他心裏亂成一團,既不安又難過。


    柏府門前密密麻麻的細作和刺客,仍舊徘徊在原地。可目下他整個靈魂都在咆哮,離開這裏,逃離這裏!


    他不敢再看那人一眼,明明他做錯了,可自己卻絲毫不敢恨他。


    不對,是他害死爹爹的!


    邊城大門上懸著的四顆頭顱,將軍府大門外掛著的三具屍體,都是拜他所賜!


    他不能原諒那小子,他不允許自己原諒那小子!


    * *


    杜仲給柏清玄上好藥後,幫他蓋上不那麽壓身子的鴨絨被。


    “公子,大夫說了,”杜仲掖好被角,麵帶憐色地看著床上那人,“您這傷至少七天不能動彈,明日一大早奴才就叫小廝去宮裏幫您請假。”


    柏清玄趴在床上,麵色蒼白,背後和腦中的劇痛同時傳來,他忍不住咬緊了後槽牙。


    杜仲見他不答話,心知他難受得不行,便轉口道:“公子,天不早了,您先休息吧!奴才就在門外候著,有事您叫一聲就是。”


    “嗯……”


    柏清玄微微動了動下巴,合上眼皮。


    叔公們說的沒錯,若是其餘世家大族都倒了,柏家也不會長久。


    信朝建立之初,太祖皇帝是由七大世家聯手推上龍椅的。


    前朝末年朝局動蕩,在位者驕奢淫逸、寵信奸佞,七大世家本就根基深厚,太祖皇帝又在北邊起事,眾人裏應外合才把前朝覆滅,擁立太祖皇帝登基稱帝。


    七大世家自兩百年前就相互通姻,至今早已融為一體、不分你我。


    其餘六家一倒,柏家獨木難支,朝廷稍有風吹草動,便是舉目無親、四下無援。


    他推行新政革除痼疾,狠狠打壓了皇親國戚、世家大族的利益。他們會找上叔公們,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放棄,新政是他的孩子,絕不能讓孩子胎死腹中。


    桌上燭芯啪一聲炸響,柏清玄頭痛欲裂。


    “還能撐到明日麽?”


    他心底忽然發出這樣的聲音,他明明還很年輕,很健壯,可此刻的痛苦卻令他產生命不久矣的幻覺。


    此生不懼生死,唯懼不能如願。他總將這話掛在嘴上,可若當真活不過明日,目下不會有何遺憾麽?


    雙親早逝,又無兄弟姐妹相助,他踽踽獨行於世,會留戀何人呢?


    沒有,也許金弈輝算一個,元亦朋也算,還有麽?


    他腦中仿佛裂開了似的,理智和情感在劇烈撕扯。


    從始至終,他沒有愛過任何一個人。


    古靈月傾慕他,可他對公主殿下並無多少男女之情,有的隻是男女有別的恭敬罷了。


    殘燭燃盡,屋裏頓時暗沉下來。


    柏清玄痛得冷汗淋漓,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翌日,柏清玄沒去上朝,皇帝居然也沒多問,冷冷聊了幾句呂義康的案子便宣布散朝。


    柏清玄醒來時已近晌午,杜仲告訴他,大夫人來過一趟。


    “還有旁的人來過麽?”


    他忽然問了一句。


    杜仲遲疑片刻,答道:“迴公子,除了大夫人以外,沒別人了。”


    沒別人了。


    這便是柏家全部的關愛。


    柏清玄不覺嘴角抽動,似是幹笑了一聲。


    “公子,可以傳午膳了麽?”


    杜仲瞧著他臉上似有似無的淺薄笑意,心知他頗有些失望,趕緊轉移話題。


    “傳吧,”柏清玄答得冷淡,“用完膳去一趟茗香閣,與金老板說我病了,近幾日不能去見他。”


    “是,公子。”


    呂義康的案子堪堪步入關鍵節點,隻要無人反供,呂義康和他的左右副手都會被削職斬首。


    越是這種關鍵時刻,越有各種阻力出來阻撓他。


    柏家曾是他的堅實後盾,可如今已成為他的負累。二十年血濃於水的養育恩情,他至死不能忘卻。


    可當這份恩情成為他向前邁進的絆腳石時,他能容忍到幾時?


    看著桌上的清粥小菜,想起昨日的饕餮大餐,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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