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柏清玄在書房裏拿水擦了把臉,徑直去到大門登上前往皇宮的馬車。


    皇帝並非每次早朝都親臨乾泉殿,他身子弱,隔三差五便會稱病不朝。百官早已習慣他的惰性,連內閣首輔柏清玄也拿他沒轍。


    “今上確實不算一位賢明的好皇帝。”


    柏清玄想,眸底掛著兩道烏青,麵上帶著些許倦色。


    可每次皇帝告假都有太醫院佐證,也不能因此責難他。


    雖不盡人意,但好在今上上朝有個規律,逢初一、十五必現身朝堂,也算恪守身為帝王的底線。


    今日初一,柏清玄手裏握著昨夜擬好的奏章,強行打起精神上朝。


    “抓捕藍昊天一事,進展如何了?”


    丹墀上,皇帝麵帶浮腫,顯是昨夜沒睡好。


    “卑臣已按聖意頒發海捕文書,命各地驛站快馬加急送往九州五十四郡縣的府衙。要求他們務必知情上報,不可懈怠。”


    大殿中央,柏清玄身姿挺拔。


    ”好,如此朕便安了半顆心。”


    皇帝掃了眼群臣,“眾愛卿,可還有旁事啟奏?”


    大殿內一片安靜。


    柏清玄清了清嗓子,躬身作揖道:“陛下,臣還有一事要奏。”


    皇帝抬手,“柏卿但說無妨。”


    “新政推行以來,百官執政勤勉,各階層秩序井然,宗室實力大幅削弱,可國庫稅收卻不見明顯增長。”


    他頓了頓,繼續道:“臣以為,新政尚存疏漏,或許,朝廷應暫緩新政推行,由內閣重新梳理後再做計議。”


    此言一出,百官沸騰。


    “新政可是首輔大人自己提出的,如今暫緩是要反悔的意思麽?


    “朝堂大事豈可兒戲,柏大人不會是太過年輕,一時氣盛才提出新政的吧?”


    群臣攻訐滔天襲來,柏清玄八風不動,立在大殿中央形同鬆柏。


    “柏卿為何作此諫議?”


    皇帝傾身看著他,麵露惑色。


    “陛下,”柏清玄不緊不慢,“卑臣絕無半途而廢之意,隻是北境戰敗以來,戶部軍費開支成倍增加,國庫日漸空虛。故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增加國庫收入,盡快修繕新政稅賦細項。”


    “那依柏大人所言,目下究竟該如何提升國庫收入?”


    戶部左侍郎黃潤忽然高聲問道。


    “黃大人,”


    柏清玄側首望向黃潤,聲音清冷:“敢問黃大人,當初為何要推行黃冊製度?”


    黃潤麵帶不屑,道:“自然是因今上登基以來,民間百姓逃戶漏稅屢禁不止,國庫收入逐年減少,故而推行黃冊,使戶籍與田產掛鉤,保護朝廷賦役製度正常施行。”


    “沒錯,正是此理。”


    柏清玄一聲讚許,皇帝聽得雲裏霧裏。


    “黃冊製度目標明確,可推行效果卻差強人意。”


    他躬身一揖,繼續說道:“臣以為,黃冊製度勢在必行,但不必急於一時。新政以來國庫收入並未實現大幅提升,或許與民間豪強大戶隱瞞田產有關。”


    他頓了頓,抬首望向丹墀上的皇帝,從容道:“臣懇請陛下在新政中多加一項,按黃冊統計的耕地,詳細補錄其麵積、形狀、位置、優劣、賦銀和主戶、佃戶。如此一來,朝廷可對天下所有耕地了如指掌,避免豪強大戶將良田謊報為瘠土。”


    “此言有理。”皇帝頷首。


    “陛下,”


    戶部尚書水永博忽然開口,“邊城一戰後,雍州北部損失慘重,無數流民等著朝廷救濟。若依柏大人之言,增設黃冊製度細綱,待到細則完善那日,流民會否餓死?”


    他話說得很慢,卻氣勢十足。


    “且不說災年良田也會變瘠土,與其耗費時間核查耕地優劣,不如提高賦稅,以應對戰後重建、恢複生產和安置流民等問題。”


    “水大人說的沒錯啊,陛下!”


    大殿內群臣嘩然。


    柏清玄定了定神,沉聲道:“登記田產隻需衙役到田間地頭稍作走訪即可,一旦耕地等級確定,就可避免豪強大戶假意轉移良田給旁人。”


    “柏大人這麽說,是要幹涉民間土地買賣麽?”水永博忿忿道。


    “是啊,土地買賣是百姓自由,柏大人怎可強製插手民間交易?”


    群臣一時激憤附議。


    柏清玄氣定神閑,道:“陛下,卑臣並無擾亂民生之意。隻不過,民間豪強大戶轉移良田,多是偽造契約。貧民並未收到田地,而豪強大戶卻得以減輕賦稅。臨到末了,還是貧苦百姓遭罪。”


    此言一出,殿內眾人沉默無言。


    柏清玄躬身一揖,聲音清朗:“陛下,豪強大戶逃稅是新政推行的最大阻力。與其增加稅收,令本就凋敝的民生不堪重負,不如拿豪強大戶開刀,以慰民心。”


    * *


    薛如海迴京後,一連躊躇了好幾日。手裏握著邊城軍費缺支的罪證,想訛兵部一筆又不知從何下手。


    “婁大人,”薛如海訕笑,“聽聞近日婁大人忙得不可開交,甚是辛苦啊!”


    兵部左侍郎婁濤端起茶盞,瞥了眼門外,見四下無人,才開口埋怨一句:“邊城那檔子破事還沒完,兵部就這幾個人,哪裏夠用?”


    薛如海探了探身子,湊近他道:“武部堂為人刻薄寡恩,雜家倒是略有耳聞。婁大人在部裏鞍前馬後,卻常被他數落,雜家深為婁大人抱不平!”


    說著,他刻意降低音調,道:“雜家倒是有個法子,可讓婁大人以後鬆快些許,不知婁大人意下如何?”


    婁濤刮去茶水上的浮沫,垂眸想了想道:“薛大人有何高見,不妨直說!”


    “雜家前些時陪夏侯將軍去了趟邊城,”薛如海娓娓道,“打聽到不少武部堂的醜聞。”


    聽到這裏,婁濤的手倏爾一頓。


    他抬眸,望向薛如海道:“醜聞?”


    “婁大人以為,邊城將士為何慘敗?”


    薛如海問得突兀,婁濤莫名一怔。


    “因為他們缺了這個……”


    說著,薛如海伸手朝他比了個圈。


    婁濤麵色一滯,趕忙放下茶盞。


    “婁大人別慌,”薛如海抬手安慰道,“雜家不過知道些皮毛而已,至於軍餉、盔甲、棉衣和栗米具體缺多少,雜家心裏是沒數的。”


    “薛大人,”婁濤麵色慘白,顫聲道:“此事可與在下無關啊!”


    “雜家明白,”薛如海抿嘴一笑,“這不是給婁大人支招,可用此事壓壓武部堂的氣焰麽?”


    婁濤會意,拱手一揖:“還請薛大人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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