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在丹穆的暗哨不少,都是潛伏多年的暗釘子,端珣手裏就掌握著幾枚。這暗探是個一等一的高手,接到傳令信號後當夜便越過邕門關層層把守,將端珣所要的消息全數轉達。


    要是宋琰聲在場,一定認得這個人。這是朝貢時貢市內所見的那個穿著丹穆服飾臉孔卻近似大成人的老者。丹穆邊線多有些混血,倒不是友好通婚的緣故,而是早年丹穆勢力猖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屢屢進犯過程中所留下的罪證。這些人夾縫生存,兩方為難,丹穆人注重血統純正,看早年鬆都平的遭遇便可見一斑。


    這些混血要麽比丹穆人更惡,拚得一席之地,要麽就生存不能,猶如腳底塵埃任人踐踏。很多人是懷著複仇之心的,要不是對大成,要不是就是對丹穆。這老者顯然是屬於後者,他的伴侶出身峇石城,是大成邊線的姑娘,十年前死於丹穆引戰的鐵騎之下。


    據他傳來的消息,宋六姑娘已經成功脫險泳西部古爾沙,眼下行蹤不明,但早已不在鬆都平的魔爪之下。


    端珣鬆了一口氣。


    可笑鬆都平還想詐他用阿好來祭旗,送來不知何主的手指和不知何處的瓔珞,現在想想,不就是自欺欺人反露馬腳嗎。


    端珣拒絕了談判。


    “你看,鎮國公手下有十萬軍,便是因端融之故折損多數,加上如雪的後援,怎麽也比隱在弓長嶺的丹穆胡奴要多。”


    宋琰聲蹲在地上,拿一根樹枝在雪地上複原了褚敏弄來的地形圖。她裹著厚厚的大衣縮在禦寒的氈房內,用樹枝點點那橫亙蜿蜒的弓長嶺。


    “鬆都平放於這處的兵士有五萬之數,依仗天險怒江橫隔,我軍隻要一渡江,便會受到伏擊。如雪聰敏,絕不可能硬拚,為今之計最好的便是按兵不動,等著對方糧盡。”


    “用兵之法,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我還要再給這丹穆胡奴燒上一把火。”


    宋琰聲與褚敏緊挨著坐著,褚敏聽她分析,這宋六姑娘心思極多極深,如今鬆都平便是要查,也絕不可能猜到她們逃往泳西腹地大孤山來了。這般反其道而行的效果如她所想,鬆都平果然加緊了對各個部落間隘口的檢查,不過這全然是無用的。


    她們來大孤山的目的可不簡單如此。


    “如雪既已來此,京門想必已有布置。衢州的鐵脈依憑京門人力以及天機閣師徒必然很快鍛造一新,火器到時可直達戰場。”褚敏點點頭,這事宋琰聲已經跟她說過,所是戰禍頭上降下的意外之喜。宋琰聲一有奇人相助,二尋鐵脈得果,可堪大成的小福星。


    這話說給她聽,宋琰聲卻是愣了愣,勾勾發白的嘴唇低笑一聲道,“可謂,種什麽因,得什麽果吧。”


    若非當年紅樓惻隱,救下這冰雪聰明的兩兄弟,哪有如今這般順利的結果。


    “話說迴來,這火器運抵之日,便是我軍跨江,直取邕門關之日。”宋琰聲一把抹去雪地的劃痕,眼中亮色一閃而過,一邊道:“邕門關一經收迴,這被丹穆所占的峇石城便成了孤城。到時弓長嶺一線攻下,直通北疆的飛狐陘便是門戶大開,丹穆泳西就可手到擒來了。”


    要說這世上,哪個人能跟端珣如此心意相通的,除了宋琰聲,便再無旁人了。在怒江紮營數日,弓長嶺的雪水匯聚之下,怒江水奔騰不息。雪化的那一天,傅旁押解糧草而至。比糧草更能鼓動軍心的是,那隨著糧草秘密運送而來的,一箱箱精鐵冶造的火器。


    端珣麵前放著沙盤,鳳目微微一抬,看著風塵仆仆趕赴的傅旁,露了幾分笑意,“你來的正好,夜襲缺你不可。”


    “火器已到,渡江直下,不必戀戰,一口氣拿下邕門關。”


    他長指輕輕一動,連取下邕門關、峇石城上的紅標,“邕門關拿迴,峇石城便隻能束手就擒了。”


    傅旁領命之時,隔岸突然傳來轟天滅地的爆炸聲,如同天石隕落一般的動靜,比上一次丹穆嶺上突襲用的火炮的動靜還要來得更大更猛烈更持久。這顯然是丹穆那邊出事了。


    地麵陡然震動,傅旁差點沒站穩,詫異抬頭,卻見景雲早早推了端珣走出,營帳外是難得一見的晴日化雪,端珣望著山那頭,輕輕彎出一個笑來。


    鎮國公養傷多日,已能下地,隻是無法過多用力。在旁人攙扶下,遙望著那巨人橫亙的弓長嶺。這西方的火勢,一直燒到了入夜,西方夜幕被照得火紅。


    他對端珣笑言道,“你那心肝果真是柔弱不能自理?瞧瞧這把火放的。”


    六殿下頗是自得,“我家阿好最是個良善之人,隻是這胡奴實在有礙觀瞻不堪忍度。”


    傅旁:……


    兩軍隔岸對峙已久,鬆都平近來糧草耗損嚴重正是吃急,正為此發愁愁掉頭發,一邊恨著端珣此人刁滑可惡,一直到一聲天外落隕的大動靜生生將他震起。


    這動靜竟然還是來自己方大本營的。


    在親信入帳來報——這一聲爆破是大孤山傳來的。


    他當即如被人一拳砸中,腦中空白了一瞬,緊接著怒從心來,當即吐了一口血。


    被氣的。


    這泳西之西的鐵脈,在這樣的爆炸聲中,炸損完全的可能性極大,而且勢必會牽連炸毀那邊趕製試驗的火器。


    大孤山好端端的怎可能會爆炸!


    定然有人籌謀至此。


    鬆都平徹底沒了眼中那一分帶笑的散漫——難怪了,尋了宋琰聲這麽久,原是人根本沒打算立即逃出丹穆,而是準備要去炸他的老巢!


    自弓長嶺趕赴大孤山,哪怕是快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的路途。


    鬆都平一腳踢翻了桌案,帳下嘈嘈不安的部族首領慢慢噤聲看向他。


    “要想保命,便聽我的,立即突襲進攻!”


    而刺客帳外烽煙已起。


    大孤山這聲爆炸,便如同一個號令一般,大成已領兵越江而來。


    “他們不怕死便來!”鬆都平麵目扭曲,“營內火器傾巢出動,我要讓他們豎著來橫著走!”


    轟——


    如同一陣落雷聲響,鬆都平話沒說完已全然被打斷。


    “不好了!大成人打過來了!”


    鬆都平千算萬算,卻是沒算到,大成能精製同樣一批甚至威力更大的火器,而且在這麽短的時間內。


    宋琰聲當日所言,可見並非詐他——


    隻是他自己不肯相信罷了。


    “蠢貨!”


    他一腳踢開跪地的胡奴,走至主位一把拿起自己的盔甲,帶上一眾精兵,渡江應敵。


    隔江那頭,大成軍隊卻並不戀戰,中途便兵分兩路,順流而下。


    鬆都平在一片傾撒江岸的鮮紅中,忽然明白了端珣聲東擊西的用意。


    這場快戰如鬆都平所願,隻不過他一敗塗地。


    邕門關破了。


    *


    大孤山爆破那日,宋琰聲與褚敏兩人也是潛伏了許久,準備了許久。


    這大孤山外圍多是兵士紮營,其中還有些是峇石城破時擄來的,多是些對丹穆無用的城中婦孺,婦人為這些胡奴浣衣做飯保命,內圍一環便全是人間煉獄。這些抓來的壯丁不是做苦力,便是用作火器試驗。


    峇石城這些被俘來的人妻離子散,積怨已久,是一點就活的火種。


    宋琰聲的計策要能成,便少不了借助他們的力量。褚敏和她借助人皮麵具的便利,混在外圍營帳,幾乎是一唿百應。這是百利無一害的事情,沒什麽比自由更令人神往。所有人秘密應和,各司其職,婦人們負責飲食下藥,漢子們負責引火燒線,一舉炸掉了這人間煉獄。


    宋琰聲和褚敏隨著人群一同奔逃。褚敏已在馬上,卻是心一狠,勒馬在風中對身前護著的她喊道,“阿好,你先隨大家離開,我得迴去一趟。”


    褚敏為何,宋琰聲心底一清二楚。


    “三姑娘,我隨你一同去。”


    褚敏目光深深,眼睛被風刮得微紅,一聲拍馬而奔,“駕——!”


    大孤山之地。


    爆破聲漸小,已是日暮。在一片廢墟廢土之中,褚敏扒過了無數丹穆胡奴的屍體,最後在山中冶鐵的一間石室內找到了褚煥。


    褚煥的特征很好認,少白頭,瘦長身形,一身灰衣。他卡在石室出口的角落裏,未來得及逃出,出口已被爆炸落下的滾石堵住,室內還橫陳著許多屍體,他運氣好,被炸成這樣,還留著一口氣。


    褚敏找到他,低下頭仔細辨認了一番他的白發,對上他微眯的眼睛,忽然就落了眼淚。


    她說,“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啊,褚煥。”


    褚煥血肉模糊的手動了動,臉上竟然還能笑出,“我現在這樣子,確實不好看。”


    “你知道,我不是在說這個,不是說這個!”


    褚敏崩潰地咆哮,“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嗎!人不人鬼不鬼!守著你這些邪惡玩意兒,成了大成的叛逆,大成的罪人!”


    “大孤山斷送了多少人命,丹穆狼子野心手段殘忍,你怎麽還做的下去!”


    “你到底在做什麽!你到底為了什麽啊!”


    “褚敏。”褚煥臉上慢慢滲出鮮血,想必頭上也是重傷難活,他吃力地翻動眼皮,似是哼笑了一聲,“沒想到,臨了了,竟然和當初醒來一樣,見到的都是你。”


    “這世上很多事情,你不懂。你也不必去懂。”


    “六姑娘。”褚煥轉開視線看向她,忽然出言說了一句,“你知道……長城九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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