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血書一呈,朱成仁騎虎難下,隻能接受調查。說來諷刺的是,這一查下來,他自己也不是個幹淨的。按明德帝的話來說,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麽好東西,當即聖旨一發,直接連同江南那些落馬的官員一並收監查辦。到了獄中,朱成仁還怎麽坐得住。如今江南這邊的多少被革職收押之人,全都是沈肅在管。朱成仁一向腦子動得快,知道眼下這境況最終的矛頭都是對準他老師潘縱江的。


    到了這一步,該招的不該招的全給他抖擻了個幹淨。至於聖上拿到呈上來的供狀之後,作何感想,臉色如何,沒人敢去探究。


    總之……這個年關,很多人都要過不好了。朝堂之上,潘縱江的一些部下也是提心吊膽保持沉默,夾著尾巴做人,唯恐惹了一身騷。


    潘縱江被一旨傳召迴京,停職候審。這昔日如日中天的閣臣,在朝中更是手眼通天,開始是意得誌滿往南下賑災,而今卻是灰頭土臉地被押迴了京門。


    潘皇後在這等打擊之下,惶惶不可終日,聖上不見她,她便成日守在議事的乾清宮殿前,不吃不喝,一跪好幾個時辰。


    宋樾歸家,把這事說給妻子聽。沈氏聽了一挑眉,“果真是日日都跪?這是在博同情?”


    宋樾揉揉眉心,潘家可是皇後娘家,是她最大的依仗。若是潘縱江倒了,她在宮中還有什麽地位可言,這中宮皇後的位置,還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她堅稱潘縱江被人在背後設計捅刀,說定有冤情,求聖上徹查。”


    宋琰聲裹在榻上的羊毛被窩裏,聽到兩人低低的談話聲,從昏昏欲睡中醒了個神,翻過身來對著她爹娘。


    宋樾目光一掃,看她半點不迴避,睜著水亮的眼明目張膽地偷聽。


    “你這丫頭……”


    這朱成仁是潘縱江的學生又是心腹,他招來的東西怎可能還有假。人命是真,貪賄是真,占地也是真,還有種種劣跡陳表,觸目驚心,他冤嗎?皇後對這些怎可能不清楚呢,江南那邊年年上貢也沒少過她坤和宮,她心底沒點數嗎?她自然是有,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可她不能承認。


    可她至今沒弄懂關鍵,聖上要對付的就是潘家。在朝跋扈張揚了這麽多年,結黨營私,罪不可恕,早已讓明德帝想看到的朝局失衡。皇三子一黨勢大,再不修剪修剪,可能就有人舉著“三賢王”的名號逼他退位讓賢了。


    潘家於他,才隻是一個開始,他接下去要收拾的可不單一個潘縱江。


    明德帝說來也是一個較為悲催的皇帝,他登基時年歲也不小了,一接手就是啟章年間遺留的各種問題。北疆來犯,丹穆強悍,好,起兵抗敵,國庫連年戰亂也沒個充裕,窮啊。再加上打來打去,敗多勝少,還賠了個公主和親去了。好不容易出了個鎮國公和蕭將軍,艱苦禦敵多年,總算逼退了這北疆的胡奴。邊境稍稍能踹口氣了,太後樓氏又把持朝政,怎麽都不放權,又跟老太後對抗多年,削了樓氏又捧上來個潘氏隱患,尾大不掉了,又拉著他三兒子妄圖控製朝堂發言權,近些年越加囂張跋扈,得除。如今涪江鬧洪,修堤還沒個準話,災情好不容易控製下來,江南又給他鬧上了。這江南是財賦重地,幹係國本,誰誰都來插一腳,分一杯羹,是想亡了他的天下嗎?


    “我覺得,皇後再不收斂些,聖上可容不得她了。”宋琰聲輕輕打了個哈欠,“但凡她聰明些,低下姿態脫簪請罪,說不定會引來一兩分同情和可憐。”


    沈氏坐過來,伸手摸了摸她露在外頭毛絨絨的腦袋,笑道,“我的兒,她是皇後,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


    “聖上又不是剛登基時候的聖上了。”宋琰聲順勢抓住她的手來,很是看不上皇後這一出。


    “潘氏,從來都隻是聖上的棋子罷了。”早年是為了削弱樓氏而抬舉,現下這棋子放肆了,沒用了,丟了便是再重整棋局。


    這樣看來,這些年來,樓氏比潘氏要聰明得多。


    “你啊,現在說話越來越不像個小姑娘了,倒似跟你爹爹一樣。我看啊,就是你三哥哥,也沒你這麽多鬼心眼子,真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沈氏捏捏她圓潤潤的小臉,笑看一眼旁邊的宋樾,“相公,可都是你教她的?”


    “可別說我,老爺子帶她去江南這趟,也不知學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迴來。”


    “哎呀,這些事情仔細想想,哪有什麽不明白的。”宋琰聲裹著被子挪過去抱住她爹,親親熱熱道,“爹呀,阿好聰明呢。”


    “是,是。”宋樾一向平淡嚴肅的臉上柔和一片,眼中笑意閃閃,全當她撒嬌了,“有這琢磨時局的功夫,還不如多寫幾幅字來。朝堂上的東西,與你一個姑娘家的不相幹。便是知道,也藏住了。”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說到後頭不忘囑咐一聲。這個女兒是他家的掌上珠,他不希望被誰給發現從他手上給盜走了。


    宋琰聲“唔”了一聲,“女兒知道。”


    “對了,你祖父來信了,說已經準備啟程迴京了。”


    家書已到,江南那邊也是大局將定,她高興地翻了個身,探頭看看窗外的寂靜落雪,映上眼瞳是一片幹淨純粹的白。她想起一角白衣,想起一抹暗香,不由自主低低說了一句,“早該迴啦,歲暮將至可歸矣。”


    沈氏看她嘀嘀咕咕不知說什麽,將人重新塞迴被窩裏去,“嘀咕著說什麽呢。”


    她收迴視線眨眨眼,像有雪花飄進了眼中,笑眯眯一聲道,“一切平安。”


    “那是自然,聖上特意調了人護送你祖父歸京呢。”沈氏替她蓋好被子,隻當她想老爺子了,笑道,“你放一百個心就是。”


    臘月初六這一天,褚敏開始為沈芳之拔毒。攻毒過程驚險,雖有聖品金沙龍膽護持,但宋琰聲等在外頭,還是捏了一身冷汗來。


    褚敏為了今日攻毒,不知調試了多少次,琢磨了多少方子,直至將危險降到最低。


    宋琰聲在平寧侯府守了一整日,堪堪進了些米湯墊肚子,到了夜幕剛落的時候,芭蕉閣裏傳來了動靜,是角子的一聲歡唿——褚姑娘,我家公子醒了!終於醒了!


    衛氏聽到這一句,忽然如同被抽了全身的力氣,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扶,她鬆了氣力,這個平日多麽堅毅利落的女人一下子哭出了聲,又笑又哭,“太好了……”她顫抖著手抓住宋琰聲,“太好了……太好了!”


    褚敏很快放了簾子走了出來,站在門簷之下,雙手沾著發烏的血漬,對著宋琰聲遠遠一彎唇:結束了。一切順利。


    衛氏和宋琰聲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又是哭又是笑。


    沈芳之捱過這場後,整個人如同被抽了力氣。宋琰聲走進去看他時,他低垂著眼睛,嘴唇發白,仿佛是累極了,要睡的樣子。


    褚敏一直在旁邊跟他說話,“沈公子,你好不容易撐過了攻毒,但現下可別睡過去了,我還得看著你。再撐這一夜過去,要是沒出現什麽不好的反應,那便是完完整整拔去了寒毒。以後隻要按著我的方子好生調養,不用幾年,便可恢複到常人的體質。”


    “多謝。多謝。”衛氏已不知說了多少遍道謝,撲到沈芳之床邊,“芳哥兒……”她紅著眼眶,一邊喚著,一邊緊緊抓著他的手。


    “娘,我沒事。……您這是在哭嗎?”


    “沒有沒有,娘這是喜極而泣。”


    沈芳之輕輕顫了顫嘴唇,勉力撐出一絲笑意來,“全靠褚姑娘,多謝了。”


    褚敏搖頭迴了一句,“大公子不用客氣,攻毒至痛,全靠你堅毅,忍得住,受得了。”她說完拉拉宋琰聲,“你想象不到,你這表哥看著病弱,卻是硬骨頭。逼毒的時候,愣是一句都沒哼出來。”


    沈芳之撐過了這兇險的一晚,到第二日雞鳴之時睡了過去。這一睡睡到了日暮時分,整個人稍微恢複了一些力氣。褚敏放下心來,吩咐角子給他準備藥浴去了。


    一切妥當安定下來,宋琰聲紅著眼睛,守到他床邊問,“疼嗎,還疼嗎?”沈芳之看她又要掉眼淚,伸手輕輕握住了她垂放在床邊的手,搖頭輕聲道,“丫頭,我不疼,早不疼了。”


    這一觸碰,才發覺她整個人都是僵硬冰冷的,這丫頭在府裏撐了兩日,到了這時被他一握,才驟然放鬆,這一鬆下來,便啪嗒啪嗒哭鼻子,抓著他隻知道說,“太好了。”


    一切順利。太好了。


    臘月初八這一天,宋嘯渡迴京了。下人清掃著院中積雪,遠遠就聽到外頭一陣歡聲,“閣老迴府了!”


    老爺子洗去一路風塵,精神尚可,甚至伸手抱了抱宋琰聲,當然是沒抱動,最後拉到手邊去坐著了。便是兩個兒子,也沒有六姑娘的待遇。


    三方厲氏看在眼裏,心裏酸得簡直坐不住。


    家宴之後,宋嘯渡留了宋樾在書房談話。宋琰聲在屏風後頭吸溜吸溜吃臘八粥,吃得嘴巴上厚厚一層。老夫人坐在旁邊一瞧她這模樣,不免失笑,點了點她額頭,親自拿了帕子給她擦幹淨。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當聽到屏風外傳來的一句凝重的聲音之後,宋琰聲握著調羹的手指一頓。


    “今早剛得的消息,六殿下遇襲了。”


    她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霎時間一片混亂漆黑,最後頭疼欲裂。那邊祖父好像還說了什麽,她一句都聽不清了。


    “阿好?”


    撲通——


    “阿好?阿好!我的心肝啊——可別嚇唬你祖母!”


    “怎麽了?!”


    “剛剛還好好坐著吃臘八粥呢,也不知怎地突然就倒下去了……”頓了一頓,“這額頭怎麽這麽燙啊!”


    “早上從平寧侯府迴來,氣色就不太好——”


    最後模糊一片的意識中,隻隱約聽到了祖母的急唿,以及衝過來的淩亂的腳步聲。


    一隻鶴子:上卷結束啦~某鶴多謝大家一路來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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