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琰聲眯眼打量一眼,神思困頓。馬車經過時,元盈卻“咦”了一聲:“那不是我大哥嗎,怎地都已下了船了?”


    她昏昏沉沉地湊過去一看,紅色燈影下,果真看見了元庭。他步子緩慢,看似醉了,身邊還跟著其他人,皆是公子裝束,估摸都是船上下來的。她稍稍眯眼看去,卻見一個紅衣人拎著酒壺搖晃著一道走了進去,旁邊人勾肩搭背,都被他一舉揮開。


    這人……似乎是今日榜上的三鼎甲之一。再仔細看看,可不是嗎,新進的榜眼!他那一撇胡須精光小眼最能分辨出,今年新點的三位相貌都極普通,便是探花出街走馬觀花,也沒引得姑娘們駐足觀看。


    這位榜眼是個有才之人,但生平好酒,宋琰聲記得前世裏這人沒少喝酒誤事,偏又改不得,下半輩子也是潦倒困頓。這人出榜當天與人去花樓喝酒,平生得意,太得意了,興致一上來不知怎地與人鬧了口角,眾目睽睽下鬥毆不休,次日便被禦史台一紙告上了禦前。她想起這樁舊案,眼睛一掠那花月樓的招牌,忽然心裏一跳,打了個冷戰。


    明德三十三年夏,宋家二公子在花樓吃酒,醉酒下與人衝突,失手間打死了人,偏生這人又是蕭家的子孫。當時蕭家滿門正是炙手可熱,當下人便被關進了大理寺。結局自然可想而知,宋二公子死在了牢獄,宋府更是一落千丈。她這二哥哥是三叔兒子裏脾氣最像他的一個,平時是個最平庸怕事之人,雖浩色流連花柳,可出門喝花酒卻也謹慎不過三杯,又怎可能與人爭吵還動手殺人?這事情有蹊蹺,一看就是有人下的套專門去針對宋家的。那時她三哥哥才中了探花,為著不影響他以後士途,光是求蕭長元壓下這事重新查明就不知道跪了他多少次,可從未有過迴應。那時她天真,蕭家好不容易做了這個局,哪有自拆東窗的道理?


    “小六,你可是打盹靨著了,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她冒著冷汗看一眼元盈,“我得去確認一件事,在花月樓,你可有法子能進去?”


    元盈吃了一驚,但看她麵色不對,以為她瞧見了什麽,便冷靜下來道:“拐個彎是我家鋪麵,我們得先換身裝束。”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馬車又噠噠繞迴了花月樓門口,車上跳下來兩個小公子。因著兩人年紀太小,鴇嬤嬤在門口就將他們攔了下來。元盈看一旁宋琰聲臉上著急,便橫聲看向那媽媽道:“瞎了你的眼睛敢攔我,我乃元家公子,進來尋我哥哥的,快些放我進去!”


    鴇嬤嬤一聽卻是一愣,眼睛滴溜溜地轉著打量她們好幾眼,隨機揚了笑請她們入場,“原是大公子的弟弟,快些請進,請進罷。”


    宋琰聲看這媽媽笑容頗深,似乎看出了什麽來,倒顯得另有心思。她現下也無暇顧及,隻問道:“宋家小二爺今日可是來了?”


    “小公子消息靈通,小二爺是咱們花月樓的常客,今兒乞巧,樓中更是熱鬧,豈能少了他呀?”


    “壞了!”宋琰聲心道。花月樓命案比起前世果真是這般提早了,她步子沒停,下意識一咬嘴唇,皺眉道:“快帶我去!”


    鴇嬤嬤將她們引至二樓,才走到內堂,就聽到一陣喧吵,接著是杯盞碰撞摔碎的動靜。這花樓媽媽也是一驚,急忙幾步上前哎喲道:“好好的各位公子爺怎地摔起東西來!摔壞了東西倒不要緊,隻是別生氣氣壞了身子,樓裏姑娘可是要心疼的!”她左右勸著沒人理他,那紅衣服喝的醉昏昏的正是今兒新點的榜眼,這人最是個好酒之徒,兩碗酒下肚,便開始口出狂言:“天家無能,世家分權,武康帝前車之鑒猶在,如今卻是渾然都忘了!”


    這人眼睛一抬,又看見了同窗宋梅庸,哈哈取笑道:“宋兄啊宋兄,你平白生了個好人家,學呢也讀了好些年了,幾次三番科舉未中,如此庸碌卻也能憑著祖宗蔭蔽在宮裏謀個好差使,公平否?公平否!”他將酒壺一把丟下,正正摔到了宋梅庸腳邊,也不管此言此舉會得罪多少京門世族,隨即哈哈一笑,滿眼鄙夷道:“此等蠹蟲尚在,又豈有真正的公平!宋兄,你取名梅庸,豈不正是‘無用’嗎!”


    這人說的極驚心,但京門確是如此。即便今日出榜,三鼎甲也隻他一人出自平民。寒窗苦讀數年不中,在京門又是逢迎經營多年。可他再是不滿,再是憤懣皆是無用。今日他得以中榜絕非時來運轉,背後也是靠了世家的糙縱抬舉,日下入朝堂,他便全無獨身的可能性。站在世家各族各勢力盤桓的大網上,這是無法掙脫的命運,人人心照不宣。


    今日他說出了口,滿目權貴公子皆是紅麵惱怒。宋梅庸兩口酒壯膽,一把扯住這人的衣裳道:“柴利,你有種便再說一遍!”


    宋琰聲在一旁瞧著極是心急,她隻能站在這樣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幹預不得。現下聚眾幾人皆從船上下來,哪怕她跟元盈換了裝束,也未必認不出她們兩個姑娘來。倆姑娘進花樓,明兒一傳,這名聲可還能聽!


    現下事態決計不能讓它照著計劃走,她一拉元盈袖口,“你帶了袖箭沒有,往你大哥哥那邊射去一箭,引他過來。”


    元盈便瞄準了準備往他手邊來上一箭,元庭是個藏山不露水之人,警惕心何等厲害,哪怕現下局麵混亂,他也一下子往這邊看了過來。這一看,眼神從犀利隨機轉為震怒。


    “……!”


    元盈摸摸頭,在他怒目注視下往宋琰聲身後躲。


    “你們來這邊做什麽?”元庭皺眉避開了人群,並不惹眼地走了過來問。


    “元大公子,事情不對頭,我得帶迴我二哥哥,不能讓他卷進來。”宋琰聲正說著,那邊卻是一個酒壺擲地的動靜,啪嗒碎了。她聲音一頓,三人皆蹙眉朝前看去。


    蕭二公子果然也在!


    都是一個地方讀書的公子們,誰人不知道宋梅庸和蕭家小二爺最是不對付的。現下柴利喝醉酒大罵宋梅庸,蕭二公子眼瞅著機會不得跟著起哄,他也是個糊塗至極的蠢貨,偏生嘴裏又毒,宋梅庸手裏一個酒壺就砸了過去。


    砰——


    這蕭二爺被正正好砸了一腦袋瓜子,誰都沒來得及反應,隻見這二爺一捂住額頭,幾步竄上前來,宋梅庸沒躲過,被他甩了一掌踉蹌一步,蕭二還要再動手,人卻頓了一步,不知怎地就往後摔去。


    宋琰聲眼睛一瞪,心道壞了,別真是一酒壺就打死了人。元庭一把扯過要上前查看的她,搖搖頭道:“別急,那壺中沒酒,砸也沒砸到要害,估摸人沒事,隻是酒氣攻頭上心,昏過去了。”他過去看看人,蕭二正趴在地上哼哧喘氣呢。


    她見狀心也沒放下,元盈下樓去喊跟車的府丁去了。圍觀的人一見鬧了動靜,都不覺退後了一些。元庭皺眉一揪那鴇嬤,不耐道:“還看個什麽,事情還不夠大嗎?趕緊地將人弄開送迴去!”


    這邊宋梅庸也被姑娘攙著請下去,她皺皺眉抬腳就了跟了上去。人流散開,也無人去顧及她這邊情況。那邊柴利喝多了還在大放厥詞賴著不動,估摸他酒醒了,這士途也就到頭了。


    宋琰聲跟了幾步,卻心頭一緊,這很明顯不是出樓的路子,宋梅庸也喝了酒昏頭漲腦地不識路又挨了打,迷迷糊糊被人拖著走。那幾個姑娘倒一點不柔弱,氣力大得很,調笑著將人帶往盡頭一間房內。她見人出來往裏避了避,等人一走便幾步上前,正要推門查看,那門卻是自己一開,她眼前一花,被一猛力拖進了房內!


    壞了,大意了!


    房中竟還留了人手!她瞳孔一縮,被眼前這姑娘一掌劈在了脖頸處!


    也不知過了有多久,耳邊人聲嘈雜。她在一片黑沉中吃力地睜眼,脖子處是重擊過後的疼麻。她扶著脖子坐了起來,入目卻是一片昏暗,她眯了眯眼睛,掙紮著想要起身,卻摸到一片滑涼堅硬的木料,極厚重的質感。


    “別亂動。”


    對側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稍嫌冷淡的聲音,接著有人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定下。這聲音極是熟悉,她勉強凝神,隻暈暈沉沉地看到一片白色。


    “六殿下?”她試探著問,思緒迅速整合,既然端珣在這兒,那說明她現下已經安全了。這樣想著,慶幸的同時又背後發涼地後怕不已。


    端珣聽到她沙啞的聲音,心中的急怒稍壓,他緩慢地起身,坐到離她極近的地方,低聲問:“可好些了,要不要喝點水?”他取了車上的茶盞,倒了些水遞到她唇邊,扶著她慢慢喝下去。


    “謝謝殿下。”


    宋琰聲意識極昏沉,周身皆是無力,喝了些水稍稍緩過來一些。她倚在馬車上,直覺身邊人情緒壓抑,好像在生氣。她是何等機敏之人,怎會想不出他為何生氣,隻是沉默著偷偷瞅著他,不敢詢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珍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倚鬆玩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倚鬆玩鶴並收藏小珍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