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消息一到,文思閣各位姑娘們正襟危坐。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教習嬤嬤領幾位宮中女侍進了文思閣傳話。


    “姑娘們康安。聖上口諭,今兒個天氣整好,日頭未毒,文思閣姑娘們移步觀猗堂園內。請吧。”


    觀猗堂大花園臨近學宮的寶荔湖,隨風飄來岸邊荷花的清香。進了園子,發現園中已經擺好了桌案,前頭設禦座,帳幕遮陽,案頭置兩個香爐,燃著驅蚊怡神的香氣。


    姑娘們在這片綠意繁花中入座。隨後,皇後的步輦便到了。


    “娘娘萬福金安。”宋琰聲隨著她們一道下拜行禮,微微抬頭,隻看見皇後走過去的背影,衣衫正紅,極其華貴,隨身帶來一陣香風。等她落座,姑娘們才三三兩兩起身。


    皇後看著已經不年輕了,即便她上妝精致無可挑剔。她戴著極重的鳳冠,坐在上座略略一掃地下眾人,眼神很是犀利,看著並不溫和,即便她麵有笑意。


    威壓甚重。


    一內侍走近她身邊,不一會兒便揚起尖細的嗓音開口道:“娘娘有旨,姑娘們請落座,不必拘禮,隻當尋常便可。”


    “今兒天好,文思閣先賞歌舞,再觀詩文。”


    元盈跟宋琰聲湊在一起,兩人拿起筆,一邊在紙上無意識塗塗畫畫,一邊觀察第一批準備的姑娘。省書日大日子,姑娘們自然是挑最擅長的來展示。宋琰聲托著下巴,看著前頭,已有第一位上去了。這第一個嘛,自是最奪眼球的。果不其然,就是宋琴聲。


    宋琴聲仰著頭,帶著自己鳳尾琴走至中央,向皇後行禮。她看著自家這個五姐姐,扶了扶額頭。倒是元盈在旁“撲哧”笑起來,樂不可支:“果真是你這個五姐姐。”


    宋琴聲最是個張揚不知退避的人,一手琴藝頗為自得,隻不過不大有眼色,也不大喜歡思考,全憑自己性子來,往往容易得罪很多人。俗話說,槍打出頭鳥。省書日這天,文思閣中又有公主,郡主,另又分年長年幼。再說,明慧公主乃皇後嫡出。固然宋琴聲琴藝出眾,她第一個衝上去,不知皇後作何感想。宋琰聲這下隻有祈禱她這五姐姐別搞砸了,那才真是宋府的大笑話。


    “隨她去吧。”她看了看明慧那邊,公主換上一襲胡裙,侍女們早已為她佩戴好鈴鐺掛飾,現下宋琴聲上場,她隻得重新坐下來,護著遮掩好手套的左手,跟身邊蕭長瑛說話,一邊朝著宋琴聲看幾眼。


    她盯了前頭一會兒,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古怪,等宋琴聲調好音開始彈奏,她一下子皺起眉頭來。


    “小六,你怎麽了?”元盈奇怪,並沒覺得琴聲有何不對,挨過去問:“鳳凰謠嘛,正宮在此,倒也貼切。”


    就是這曲子選的不對。鳳凰謠乃是前朝睿文帝為康佳貴妃所譜寫的一首曲子,以鳳凰喻之,可見愛寵之盛,可貴妃終究不是正宮,這讓皇後情何以堪。


    “你說她平日那麽多曲子不彈,今兒怎地偏偏挑了這首?弄巧成拙呀。”她悄聲說了原委,元盈便急了:“你這五姐姐,怎麽做事如此不周全?”


    “多半是有人誤導。”她略一沉吟,朝蕭長瑛看去一眼。這一眼正好與她的目光倏忽對上,那頭輕一點頭,笑著將頭轉了過去。


    對於宋琴聲這個惹禍精,自己但凡有一點辨別是非的能力,都不至於被人操控至此。她長歎一聲,瞅著紙上洇染的墨汁發愁。


    宋琴聲一曲結束,抱琴行禮,卻沒等到皇後的誇讚。她頗為不解,迴到位置上後,蕭長瑛衝她肯定地一點頭,這下心中那點鬱悶就消了大半,恢複了平日慣常的倨傲表情。舞藝琴藝的展示估計還得要一段時間,宋琰聲幹脆起身,左右看看姑娘們展示什麽書文。蕭長瑛那邊就算了,一眾姑娘都圍著她那兒,旁邊的有習字的,有寫詩的,有作畫的。她留意到一個與她身量差不多的姑娘,眼生,好像是傅家的,一筆丹青山河圖真真是絕了。


    這樣轉了一圈兒後,她迴到了位置上看方才沒畫完的老梅樹,可圈可點,她本也無意出風頭,便沾了墨水繼續畫。元盈左看看又看看,還是不知該展示什麽,都想偷偷溜出去了。


    就在這時,胡家的姑娘迎麵走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步子一歪,桌子上的墨汁全給灑出來了,斑斑點點全濺在畫紙上!


    這一下好了,費了老大勁兒的老梅樹就給毀了。宋琰聲愣了一下,抬頭看去。


    “哎,你怎麽走路的?”元盈看看她的畫兒再看看那胡姑娘,氣道。


    “抱歉,日頭照著晃神了,這可怎麽辦啊六姑娘?”


    日頭?現在的時辰日頭還沒升上去呢。她停下筆擦了擦手上的墨汁,衣服上也濺了一些,橫波再怎麽幫她擦也是擦不幹淨了。


    “你還問怎麽辦,故意的吧你!”元盈一看鄰座她的書案上,嗬,也是畫,花中四君子,主題也差不多,難怪要來使壞。


    這邊的動靜很快引來了人,歌舞展示快結束了,接下來書文就該呈上去了。皇後身邊的女使也走了過來查看情況,這下子也沒時間再作一幅了。


    “小六……”元盈皺眉看畫,墨跡點點,很難補救了。


    宋琰聲一時間也沒來得及反應,姑娘們看她這樣,不覺替她捏了把冷汗。她扶著桌子站了起來,直直對著胡姑娘。


    “六姑娘,我不是故意的,這……”眾目睽睽下,她沒那麽硬氣,便抽了手絹開始抹眼淚。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胡姑娘應該是蕭長瑛那邊的人,往日在文思閣裏也是玩在一起的。她心裏有了數,便不再理會那張哭泣的臉,視線移到自己這張畫上。


    已經毀了,若是可以補救……


    有了!


    眾人眼睜睜看著宋六姑娘一把抄起硯台,墨汁淋漓,竟是全然揮灑到了畫紙之上!


    “這……!”六姑娘莫不是慌神昏了頭了?!


    她趕著時間,也沒空留意身邊乍起的驚唿聲,手上一使勁,將筆管兩下一折,截斷的筆頭一擲,正巧落在胡姑娘腳邊。


    “諸位莫要擔心,阿好給大家表演個小戲法。”


    胡姑娘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宋六姑娘鎮定自若地取了空心的筆管,對著紙上那縱橫的潑墨吹了起來,未幹透的墨漬隨著她吹出的氣流毫無章法地開始在紙上遊走。一開始看得莫名其妙的,不到一會兒,眾人便看出了一些名堂來。


    墨色在原先未曾完成的老梅樹上流淌,與剛剛被濺上的墨漬糅合,恣意伸展蜿蜒出許多枝椏,或大或小,或粗或細,造型奇異,給這一株梅樹更添幾分粗獷不拘之意,畫麵看著更具張力,逐漸顯露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來。


    “妙啊,實在是妙!”元盈喜道,也學她扳斷了筆管,在紙上吹墨。桌案旁的姑娘們目瞪口呆看著兩個人玩得越發高興,等猛一迴神,怎地觀猗堂這會兒來了這麽多人!


    “聖駕到——”


    一聲尖細的嗓音驟然挑起,宋琰聲猝不及防打了個抖,動作一頓,抬起了頭。


    我的天爺,誰能告訴她,聖駕是何時到的!文治那邊的查問竟這麽快結束了?


    姑娘們跪倒一片,元盈還在玩兒呢,她定定神拉她衣角示意,這小郡主分神抬頭,嗬!兩人急忙掩麵跪下來。


    明德帝著一身明黃,身邊站有近臣及幾位皇子。學宮的先生們引路,文武兩班學生都隨侍在後,可謂浩浩蕩蕩。


    “都起身罷。”一眾人腳步未停,隨明德帝進入園中。待他落座,便抬手一指這邊方向問道:“這兩個是誰家的丫頭?”聲音聽不出喜怒,哪怕尋常一問,也是威壓甚重。


    宋琰聲聽到了她父親宋樾的聲音,隨後鎮國公出列,元盈偷偷抬頭一瞥,被她親爹反瞪一眼。隨後,有內侍過來,將桌案上的畫收走呈上。


    明德帝一展畫卷,甚覺有趣,看向宋樾道:“原是宋卿的掌珠,你這女兒頗有急智,機敏得很。”又命宋琰聲上前。


    元盈對她連連眨眼,用手指了指臉。她腳步頓了頓,必是方才墨跡上了臉,這下糟糕了。


    “臣女宋琰聲,拜見聖上。”她低眉行跪禮,臉埋得低低的。


    “不用拘禮,起身罷,賜座。”


    她心下一驚,進了滿園子的人尚未有坐席,其中更有皇子重臣,便退後一步跪下道:“臣女不敢。”


    “無妨。李路,你扶六姑娘起來說話。”她被內侍扶著起身入座,這位置離聖上極近。皇後臉色平平坐在旁邊,身邊站一高個年輕人,錦衣玉冠,極溫文爾雅。再來,便撞進六皇子似笑非笑的視線中。他今日依舊是一襲白衣,墨發束起,白玉簪雕以鶴紋,眉眼漆黑,秀絕而露豔色。旁邊還有幾人,多是近臣,下麵則站有文武兩班學子,她看到宋梅衡之後想眨眼笑笑,可現下實在不妥,就收迴目光,斂眉垂頭。


    明德帝頗有興致地看著那吹畫,隨後朗聲笑道:“這畫不錯,墨梅白雪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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