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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人不約而同都盯著駿猊的臉。


    “幹嘛?剛剛有點事耽擱了一會兒,不是已經捎話給你們說先吃別等我了嗎?”駿猊接過夥計遞來的手巾擦了擦,若無其事地拿起筷子。


    夥計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披風掛在衣杆上,捧著茶盤和手巾下樓去了。不一會傳來人從樓梯上滾下去的動靜,直撞上碗櫃才停下來,然後接二連三傳來瓷器打碎的聲音,那場麵想必是十分慘烈。但自始至始卻愣是一聲沒吭,明顯聽到有人過來幫忙收拾的聲音,卻也仍是悄無聲息的,聲怕是驚擾了誰一樣。


    三個人彼此對視一眼,都覺得氣氛變得很詭異,但是看樣子,駿猊顯然是早就已經習慣了,若無其事道:


    “怎麽樣,菜品還合口味吧?”


    雪河木然地點點頭。


    “你這是臨時告假出來的麽?連官服都沒換。”狴犴隨口問了一句。


    “是啊,我跟皇上說家裏來了親戚,皇上卻說:你那些親戚能有個屁的正事?不批!老實把活幹完再說!”


    駿猊忿忿地吃了口菜,又喝了口酒:


    “我又不能明說是你來了,他就非抓著不放、故意整我。唉。”


    駿猊對雪河說道:“你說說,我又沒得罪過他,老是找我茬!哼,將來等這事兒完了,你得讓他天天去馬廄給我伺候馬去——至少一年,不然這事沒完。”


    “一年怎麽行?就今天這事,至少兩年起步!”雪河一本正經地起身給他夾了塊肉:“要不,把他變成馬給你騎吧!天天讓他給你白幹活,餓了就放出去啃草,閑了就抽他解悶兒,怎麽樣?”


    駿猊表情複雜地看著她,艱難地咽了咽:“我覺得吧,他認識了你,就算是最大的懲罰了!……得,要不還是算了吧,怪可憐見的,都不容易。”


    駿猊向來是個心軟的濫好人,好脾氣而且也從不記仇,隻要無關原則的事,發完牢騷也就過去了。


    狴犴笑了笑,問道:“如今怎麽這麽多人都怕你呢?你看,自從你一上樓,好好的酒樓就鬧得跟戒嚴了一樣。”


    “咳。”


    駿猊歎了口氣,指了指身上的飛魚服:“他們怕的倒不是我,是這身皮。就覃柏現在那小暴脾氣,一拉下臉來誰不害怕?刑訊逼供打板子抄家砍頭,哪樣髒活累活不是錦衣衛幹?結果呢,就是隻要錦衣衛一露麵,說明肯定要有人倒黴,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豈有不害怕的?”


    雪河扁扁嘴:“搞得人人自危,隨隨便便抓人殺人,他就這麽當皇帝的?”


    “豈止啊!”


    駿猊說道:“就說方才絆住我那事兒吧!據說是書稿審核不嚴,有個負責謄抄書稿的文吏寫了個白字,一校二校全沒審出來,卻被皇上揪出來了!結果所有跟那人挨邊兒的文吏全跟著遭了殃,一通大板子賞下來,那好幾十個人的屁股打得,就跟這燉肘子一樣!嘖嘖,我看這票人八成要廢,下個月還得催著吏部趕緊重新招人去。”


    駿猊說起這事來倒是百無禁忌,畢竟掄板子打屁股的場麵早就見怪不怪了。一邊絮叨叨地說著,一邊夾起塊肘子,吃得津津有味。


    狴犴心裏歎了口氣,一臉不爽地默默放下筷子。


    駿猊渾然不覺,仍是繼續說道:“上個月文吏出的缺還沒填滿呢,今兒個又廢了一波!割韭菜都不帶這麽割的!原本編修那邊人手就不夠,這迴更緊張了!但若是因此耽誤了進度、月底完不成指定的字數,皇上可是不聽他們找理由!到時候恐怕又要有人要被砍頭了。”


    雪河眨眨眼,驚訝道:“修書而已嘛,需要搞得這麽血腥嗎?”


    “他是皇帝,行為符合遊戲規則,目的又是為了契約而非個人原因,我就隻能勸誡而不能幹預啊。”


    駿猊聳聳肩,表情無奈地說道:“他對修書這事確實上心。聲稱要著一部集百家之觀點、各類傳世的經典古籍皆要收錄、所有門類都要涉獵的大百科全書,空前絕後那種!誒,讀書人的理想,反正我是不懂。


    但是呢,另一方麵他又想早點交差,好恢複自由身去找你——這不就擰巴上了?既想把事情做得舉世囑目、光芒萬丈,又不願意降低標準,還得越快越好,那怎麽可能嘛!”


    他正說得起勁,卻見狴犴終於忍無可忍道:“唉,你說你好好出來吃個飯,非要扯這些公事做什麽?平時這牢騷還沒發夠麽?”


    自從仗一打完,其他兄弟早早就交了差、開心地四處浪去了,就剩駿猊要跟他死磕到最後、監督他把書修完才能收工。然而偏偏駿猊還就是個一絲不苟的死腦筋,三天兩頭地把朝廷的各種雜事都往上報;他既然上報了,贔屭就不能不管,少不得又派差使下來,搞得大家也都不得安寧。


    “四哥,你別攔著,讓他說完。”


    狴犴搖頭,不言語了。


    駿猊見她感興趣,便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今兒個跟大臣們拌了句嘴,就直接把官員們扒了褲子、集體拖到廣場上大板子打屁股;明兒個又不知哪個出了紕漏被他揪住,帶出一大串人跟著倒黴——反正自從覃柏登基那天起,就沒一刻消停過。


    別看覃柏打仗不行,收拾起大臣來卻真是得心應手,且十分有天賦。


    以往的皇帝雖然也有權利打大臣的板子,但是這種刑罰其實很少使用。主要還是為了顧及麵子,一方麵是怕顯得身為君主心胸狹小又不能容人;另一方麵,朝堂是鬥謀略、拚智慧的地方,隨便使用武力會讓人覺得不講道理,隻有頭腦簡單的人才會濫用暴力。


    不過,最主要的理由還是怕這些文人在史書上編排自己,最後落得個昏君暴君的壞名聲——然而他顯然是不怕的,反正罵也是罵趙崢,跟他本人沒有一毛錢關係,老紙能爽一時是一時。


    起初,大臣們在朝堂上,但凡與他意見相左、敢與他針鋒相對的,便會被錦衣衛直接拖出打板子。次數多了,大臣們怨聲載道,駿猊便找到他,十分認真地勸誡說:這樣不行,朝堂是討論政事的地方,如果一言不合就打人,那以後誰還敢說話?皇帝不能這麽當,得允許人家發表不同意見。


    他聽了也不反駁,說:好的。


    於是,當再有大臣當麵和他起爭執,他就不予理會,直接從案頭的一大摞奏折當中把那人的單挑出來,摔到地上——你居然寫折子罵朕,拉出去打。那人必是不服,肯定要辯解說我哪裏有罵過皇上?


    這時,覃柏就把那折子翻開,一句一句指給他看。


    這些大臣寫奏折有個習慣,為了顯示自己文采出眾,總是喜歡引經據典、借個古人的詩詞或是典故來加以佐證和潤色。但是到了他這,無論你寫了什麽、引用了什麽,任何詞句被斷章取義之後,都能被他歪曲成奇怪的意思。


    什麽藏頭露尾、跳字夾字,明喻暗喻隱喻,各種連聽都沒聽過的文字遊戲,轉眼之間,好好一篇奏折就被他朱批成大逆不道的忤逆文章,而且還總能拿出典故和依據來,駁得人啞口無言。


    覃柏倒是真的十分博學,哪怕你文風再嚴謹,就算是篇毫無建樹、諂媚十足的馬屁文章,從上千字的文章裏頭湊出個讓你挨打的理由完全不成問題!而且白紙黑字不容抵賴。沒說你蓄意謀反就已經是看在熟人麵上打了折扣,識相的就趕緊謝恩滾出去領板子吧。


    後來大臣們發現,皇上不僅打仗十分厲害,咬文嚼字簡直是專業級的,玩起文字遊戲來根本無人能及,還樂此不疲。而且他也毫不掩飾就是想打你屁股的居心,但找出的理由又讓人無可辯駁,完全就是學霸式欺淩,學識淵博和才思敏捷的雙重碾壓。


    大臣們恨得牙根癢癢,但是每次都鬥不過他,總能被他抓到把柄。


    最絕的那次,還是為了遷都的事。一位正二品的內閣大臣在朝堂上言辭激烈地聲稱:都城北遷乃是極為耗費國家財力之事,對國家毫無益處,還會動搖帝國的根基。這種行為不僅完全沒有必要,而且還極為自私、愚蠢,簡直愚不可及。


    這顯然就是公然宣戰。


    覃柏安靜地聽他說完,像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翻開他的奏折。那是一位二品大員,須發皆白的兩朝老臣,文華殿大學士。通篇的蠅頭小楷清秀整齊,布局賞心悅目,一看便知出自功底深厚的書法大家。


    然而就這麽一個有大學問、德高望重的人,不僅全篇文章沒有引用一句詩詞或典故,連成語都用得少之又少,基本上全是大白話,篇幅也極短,大意就是請皇上放棄遷都的念頭。


    覃柏心裏不禁一陣好笑:看來這是真的下足大功夫了,為了對付一個偏執而且愛劍走偏鋒的古怪皇帝,你們這些老學究能放下身段寫出這種東西來,也是拚了。


    他不動聲色地將折子合上,遞給身邊的太監,說道:


    “將原文貼到內閣門口公示,另外謄抄一份送文華殿,讓所有人都見識見識,這就是朕的內閣大臣、二品朝廷大員的文字水平。拿著朝廷的俸祿,就寫這玩意糊弄聯?朕要讓他這官丟得心服口服!”


    是的,遊戲規則又變了,而且事先沒有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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