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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雪河小聲嘟噥一句。


    “你啊。”


    束海從抽屜裏取出把木梳,將她的長發攏在手心裏輕輕理順:“你總是希望什麽事情都能按照你的意願發展。比如覃柏那慫貨,你剛開始覺得能吃定他的,由於他性子軟弱,你可以想怎麽捏就怎麽捏;然而事有意外,你現在發現他已經超出你的掌控,因此就膽怯了想要放棄。”


    “才沒有。”


    雪河說道:“他明明就是三心二意、行為不知檢點!你不要說得那麽好聽。”


    “感情的事,並不是一直都由一個人說了算的。”


    束海全然不理會她的反駁,接著說道:“你就是童話故事聽得太多,所以對於圓滿的結局才特別有執念。然而,世事無常,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並不是所有相愛的人都能從一而終的。圓滿結局這種事,確實很考驗運氣和智慧,所以不要太執念,隨緣就好。”


    束海將那頭亂蓬蓬的銀發梳得一絲不亂,然後將木梳交還給她:“我隻是提供給你一個參考,具體要如何選擇,你自己決定。”


    雪河仍是滿麵愁容,按過木梳,仰起臉問道:“我隻想要一個圓滿的結局,有錯嗎?”


    束海並沒有直接迴答,而走到窗邊,將半掩的花格窗推開,一股雨後特有的泥土氣息混雜著山林中的草木香撲麵而來。


    星宮的地勢很高,由窗戶即可眺望整個巫祝山後山的全貌。青翠的群山連綿起伏,山腳下的密林中,山頂的泉眼匯成溪水蜿蜒而下,幾個南疆姑娘挑著水桶一邊唱著歡愉的山歌一邊走在迴村寨的小路上。


    那歌聲樸實而動聽,隻是雪河不大懂當地的方言,也不知歌詞是什麽意思。束海肯定是懂的,他有些出神地望著她們漸行漸遠的身影,唇邊浮現淺淺的笑意:


    “我給你講一段我與阿花的往事吧。”


    那時候,束海在仙山上居住的房間,也有一個這樣臨著後山懸崖的窗戶,隻是景色卻是大不相同。


    每日清晨推開窗戶,窗外就像一幅寫意水墨畫,雲海翻騰,仙霧繚繞,對麵的青山隻能露出尖尖的一角,像是海中行進的孤舟。


    焚上一爐香,束海在琴前落座。他被師父禁足不能出門,早課便由一首曲子開始吧。然而十指剛剛停於弦上,卻聽一枚石子擊打在窗欞上,發出細小的聲響。


    束海迴頭,空無一人。窗外是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怎麽可能有人呢。他自嘲地笑了笑,目光再度迴到琴上。


    然而窗欞再次被擊中,這次,一枚鬆果落到案頭,滾到他麵前。


    束海將它拾起,起身來到窗前,一臉茫然地向外張望。


    “喂,小道士!早哇!”


    低頭一看,藏花雙手抓住藤蔓,光著腳丫踩在岩縫中生長的鬆樹枝頭,看上去搖搖欲墜十分危險。


    “阿花!”


    束海大驚,她腳下是一片茫茫雲海,這南疆女子又不會騰雲之術,跌下去必是粉身碎骨。


    “嘻嘻,想見你一麵真是不易啊!”


    藏花抹了抹額上的汗珠,一笑就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那樹離窗戶還有些距離,他一時還夠不著,便丟下一句‘你等著,別亂動’就轉身進了屋,左右看看,一把從禪床上掀起床單,扯成長條,打了死結,不一會兒功夫就結出個繩子來。


    “抓住繩子!我拉你上來!”


    束海將繩子拋給她,藏花伸手抓住,順利地爬進他的窗戶。


    “看不出來,你這小道士還挺聰明的嘛。”


    藏花看著那條滿是繩結的布條,不由讚了一句,又從腰間抽出繡花鞋,坐在他的凳子上穿好。


    束海被她嚇得驚魂未定,手心裏全是冷汗。


    “你擔心我啊?”


    她歪著頭,俏皮地一笑,盯著他的臉。


    “你會摔死的!”束海怒道。


    她卻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這算什麽?在我們那兒,七八十歲的老婆婆爬樹比猴子都快!就這點難度,完全不費勁兒!”


    噫,老太太爬窗戶這畫麵有點辣眼睛,束海光是想想都覺得怪滲人的。


    “以後別叫我小道士,我有名字,叫束海。”


    “噢,束海。”


    她重複了一遍,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好聽!我記住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嘈雜,束海心裏猛然一緊,突然就有些擔心會被人撞見,孤男寡女地隻怕解釋不清。然而隨即一轉念又釋然了:師尊在門上設了封印,自己出不去、外人也進不來。


    師尊原隻為禁他足,以為這樣就能讓兩人不再見麵,大概也沒想到那鬼精鬼精的阿花竟能從臨著懸崖的窗戶爬進來。


    聽外頭這動靜,似乎是師兄弟們都在朝山門方向走,隻言片語中,似乎在議論有人受了傷。


    除了眼前這個作妖的阿花,前來仙山朝拜祭祖的南疆巫蠱師前幾天便已經動身迴去了;師父正閉關修練,山門也已關了不待外客,不知是出了什麽事?


    束海滿是疑惑,但見藏花笑得詭異,皺眉問道:“你搗的鬼?”


    藏花吐吐舌頭,故意裝作無辜地看向別處,靈眸中卻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你傷人了?”


    “他不讓我進!可兇了。”


    藏花爭了一句,見他不高興,就有些理虧地垂下眼睛。


    “你傷人就是不對。……是下毒了麽?”


    藏花不情願地點點頭,伸手扯開領口,隻見從深藍色的肚兜裏探出個小腦袋,竟是條通體潔白的小蛇,紅紅的眼睛,吐著黑色的芯子。雖然模樣小巧可愛,想必也是身藏劇毒。


    束海的視線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她的胸前,頓時兩頰燒得通紅,極不自然地把臉轉向一邊。


    藏花見狀卻是一笑,摸出個小瓶子來故意在他麵前晃了晃:“解藥!想要麽?”


    “給我。”


    “有條件!”


    藏花上前一步,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讓我親你一口。”


    意識到被她調戲的束海嘴角抽了抽,瞬間整張臉直紅到耳根,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藏花見他這樣倒是顯得十分開心,笑眯眯道:


    “要不,你親我也行!”


    束海身體僵硬地退了一步:“就,不能換別的條件麽?”


    藏花接著緊跟一步,比方才貼得更近了:“不能。”


    師父說得對,這南疆女子是個妖精。


    藏花笑得像隻狐狸,湊上近前,近到可以感受她唿出的氣,隱隱嗅到她唇上胭脂香氣:“怎麽,覺得我是個妖精麽?”


    傻眼。


    她扁扁嘴,有些失望地退後一步:


    “我還當你跟別的中原人是不同的,原來都是一個樣。”


    藏花歎了口氣,倒背著雙手在屋裏走了一圈。


    香爐裏青煙繚繞,案頭放著古琴,牆上掛著字畫,窗外仿佛一幅會動的寫意丹青,而她卻是一身南疆人的異域打扮,與這裏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


    “你們中原的醫書,我是讀過幾本的。”


    藏花說道:“中原醫術與南疆蠱術原是同宗。你們的醫典裏也記載了用果蠅幼蟲祛除傷口腐肉的病例,還有用水蛭吸走膿瘡毒血的法子——這些其實都是最原始的蠱術。巫蠱之術也並非什麽邪魔歪道,而是馭蟲之道,隻是被那些見識短淺、不求甚解的人妖魔化了而已。”


    說到此處,她歎了口氣:


    “我想,當初蠱神之所以留下遺訓,要我們每百年必須進中原朝拜、祭司父神,也是希望讓中原人了解我們南疆的蠱術,以減少世人對我們的誤解。隻可惜,祖師未曾想到中原人是如此傲慢,就像是已經裝滿水的陶罐,再也裝不進更多的水了。”


    束海原以為南疆之地皆蠻夷,藏花能認得他的瑤琴已是令人意外,又見她不僅懂琴,還如此博學,不禁自慚形穢。


    “罷了。”


    藏花搖搖頭,將手中的小瓶放到桌上:“這誤解已是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能化解,我也不難為你了。”


    說著,一手扶著窗欞,撩起裙擺想翻窗而走。


    “你等等。”


    束海見狀忙上前阻攔:“太危險了,你不要再從這裏走了。”


    他突然間牽住她的手,卻全然不像之前那麽局促不安,語氣平和而堅定。


    藏花驚訝地望著他,卻見那白衣少年目光灼灼,麵露坦誠地說道:


    “我覺得你說得沒錯,隻是,憑你一己之力恐怕很難做到。所以,如果你願意,我想幫助你。”


    她立刻露出漂亮的笑容:“你不害怕我麽?”


    搖頭。


    “那……”


    藏花垂下眼睛,故意嘟起嘴。


    她的意圖很明顯,而且毫不扭捏。他心裏一動,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不大自然地在她的麵頰上輕輕啄了一下。


    藏花大喜過望,立刻開心地伸臂摟過他的脖子。雖然隻是如蜻蜓點水般地碰了碰,比預想地相差甚遠,但她還是幾乎高興得要跳起來:


    “你最好了、你最好了!”


    束海一時有些懵,也不知她為何一下子就如此興奮。女孩子柔軟的身體緊緊地抱著他,甚至激動得有些發抖,隔著薄薄的衣衫幾乎能感覺她狂亂的心跳;還有她身上那股特有的香草味道,他覺得,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束海的手有些僵硬地扶著她纖細的腰肢,心底卻湧起一股異樣的暖意。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兩個人的命運從此便要糾纏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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