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些時日,就要做出嫁的新婦了,還是如少時那般喜歡躲在樹上嚇人。


    公主雖偶有刁蠻任性,但素來寬厚和善,宮娥們也不懼怕她,心中暗自腹誹一般,朝樹上的公主微微屈身行禮。


    卻見公主不是往日嬉笑無忌的容色。


    她從樹葉的蔭蔽下探了出來,陰翳散開,柔光浮動,白淨無瑕的臉上流露出往日沒有的莊嚴和鄭重:


    「我不會嫁給他們的。」


    宮娥們訝異地抬頭,見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因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


    朝露垂下頭,濃密的髮絲垂下,露出一點微微泛紅的耳尖,又輕輕搖晃起了腳尖,低聲道:


    「他在等我長大。我長大了,要做他的新娘子,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


    小宮娥們麵麵相覷,有幾個宮齡稍大些的,自小和公主一起長大,知道她說的是何人。


    那個玉袍少年,那真是天下無雙,謫仙一般的人物。


    可是,就在公主某一年生辰之後,那個少年就消失不見了。府中不見人,也不見屍首。陛下甚至動用親兵尋遍長安以及周邊各地,一連數年,都未見一人影。


    好像就如此憑空而來,憑空而去。傳說,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渡劫的。


    難怪公主心心念念,會記掛了那麽多年。


    有一小宮娥壯著膽子,遲疑地小聲道了一句:


    「可是……可是他們都說,那個人,其實已經死了啊。」


    「胡說!」朝露瞪了那宮娥一眼,猛地拍了拍樹幹,震落了一枝殘雪,簌簌落下,灑滿宮娥的一身綢麵鑲花宮裝。


    她秀氣的眉蹙了起來,神色變得淩厲而又堅定,道:


    「他沒有死,他隻是去了遠方。他答應過我,一定會迴來的。」


    公主為大儒教養,有世家貴女為伴讀,大多時候性子柔順,甚少有如此動怒之時。小宮娥自覺失言,嚇得連連後退,跪伏於地。


    朝露擺擺手,示意她起身。


    風吹枝椏,積雪紛紛落下,一地清白,倏然消散。


    她撥動這手中一縷赤紅的繩結,不由迴憶起初見他的那一日。亦是這樣春光和煦的樹下。她爬樹躲藏母後,失足墜下了樹梢。


    是他接住了她。


    少年玉白的衣袂揚起,落下,映出一張俊美出塵的臉。一雙黑眸如琉璃一般的清亮而雋永,像是山澗融雪,化在她身。


    他先是如旁人一般稱她「公主殿下」,而後又輕聲喚她一聲「朝露」。


    不知為何,她覺得自己的名字,經由他清越的聲線而出,猶為好聽動人,還有幾分無端的熟悉之感。


    她仰起頭,望向朝她微微俯身的少年:


    「咦,你怎麽知道我叫朝露?」


    朝露是她的閨名,尋常隻有父皇母後如此喚她。


    他似是未料到默聲的唇語會被她聽到,笑了笑,沒有說話。寬大的手掌抬起,想要輕撫她的頭頂,最後隻是幫她捋了捋髮髻上纏繞的絲絛。


    後來,她才知道,他是父皇的功臣。


    他雖是漢人,可騎術精湛,竟與戎馬一生的父皇不相上下。父皇令他教授她騎術,她在他的教導下,學會了控馬揚鞭,在草場恣意奔馳。


    初時,她不愛讀書。每每她不願學習,偷跑出去時,總會遇到他。他便親自教她。


    天文地理,他無所不知,將從前教她的幾名位列太傅的大儒比了下去。


    他瘦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執筆之時獨有一分遒勁的氣勢,在案前手把手教她習字,溫潤中又透著為人師的威嚴。


    他給她講書裏的萬裏山河,廣闊天地。說起西域雪山融化的溪澗,夏日裏會變洪流,或是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還有北匈人的騎兵,大宛國的寶馬,高昌國的佛像,疏勒國的石榴……


    他的口中,大千世界,諸般奇妙。


    書卷上的字好似也沒那麽無聊了。她願意聽他講課,做他唯一的學生。


    大哥哥總是很溫柔。平日毫無波瀾的麵容,唯獨見到了她時,總會浮現淡淡的笑意。


    隻要他在場,她不再調皮搗蛋,想要學著做書裏說的端莊淑女,有公主的樣子。


    唯獨有一迴,她不顧禮節,當庭以馬鞭怒笞一個西域使臣,父皇勃然大怒,罰她閉門思過,還要她向使臣賠禮道歉。


    她死咬著不肯,寧肯禁足,也不願屈服。在自己的寢宮裏,她賭氣趴在案上,無聲地哭,慢慢便睡著了。


    「殿下。」


    睡夢中,溫潤的聲音響起。


    她睜開眼,看到他來了。高大的身影融在深沉的夜色,顯得他往日溫和的眉眼顯得有幾分嚴厲,輪廓更為分明。


    她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從來不會來她的閨房,還是在這樣的深夜裏。


    他用一塊雪白的錦帕墊在她手下,在用掌心包裹著錦帕,不與她的肌膚直接相觸,一點一點用清涼的藥膏為她擦拭手指上被馬鞭磨破的皮肉。


    他問道:


    「為什麽不和陛下說出實情?」


    原來,一向端肅守禮的他竟會深夜入宮,是查出了她鞭笞使臣的真相,不知和父皇說了什麽,已解了她的禁閉。


    她微微一怔,才明白他已知道事實,心頭突然一澀,哽咽道:


    「我不能說……那個使臣欺負的那些宮娥,將來是要嫁人的。事關名節,她們求我不要說……不然宮裏也容不得她們,一生就全毀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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