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月近日可好?」


    「老樣子。時好時壞。」戾英的金絲絛手套隻露出手指,扶了扶鏤金麵具,自嘲一笑道,「她不認得人,隻認這個麵具。憑著它,她還願意讓我照顧……多謝了。」


    洛襄飲一口茶,道:


    「不過舉手之勞。你用你在西域的各支商隊幫我調糧周旋,出錢出力,相助高昌旱災饑荒,我還未有道謝。」


    「你借我的這個鏤金麵具價值連城,這筆買賣劃算至極。」戾英笑了一聲,聲音低啞,咳嗽幾聲,頓了頓,猶疑道,「聽聞這是高昌國的王權聖物,你就這麽給了我,可會給你帶來麻煩?」


    洛襄道:


    「麵具不過是一個死物。王道在於民心,不在實物。」


    聲音輕淺,卻擲地有聲,沉毅從容,散發著一股執掌生殺的氣度。


    戾英看一眼麵前神姿高徹,有如天人的佛子,微微一笑,由衷地贊道:


    「佛子正式受封,掌管西域佛門,又繼任高昌國主,真是風量無限,當世無雙。」


    洛襄垂下雙眸,凝視著茶水裏虛晃的倒影。


    「外人見我,貴為佛子,又為國主,身居佛門和俗世的至高之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他的神容疏朗而淡漠,語氣極為平靜,不見悵惘,不見失落:


    「可我所求皆失,所願皆非。」


    洛襄望著那一株風中晃動不止的紅柳,身不由己地垂落在地。他自嘲般搖了搖頭,淡淡道:


    「妄想兩全,是我貪求了。」


    此苦無人可言說,此痛無人可身受。或許唯有眼前之人或能體會一二。


    戾英看到他向來清潤的眸中淡淡的血絲。再放眼過去,四麵高高的宮牆,宮牆外重重疊疊的經幡,一起一伏的梵唱,都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枷鎖。


    將他圈縛其中。


    外頭的誦經聲越來越高亢,銅鈴聲大作。戾英心知快到時辰了,輕嘆一聲,起身與他拜別。


    洛襄提步離開,迎麵望見,方才撲蝶的昭月就在他身後不遠處。


    她也看到了他,神色忽然變得莫測起來,歪了歪頭,用手指著他,忽而變了臉色,問了一句:


    「她死了嗎?」


    她頓了一頓,又眉開眼笑地道:


    「她該死,她的哥哥害死了我的王兄,我詛咒她,詛咒他們!她喝了我的斷魂酒,活不長了……活不長了……」


    洛襄目光驟冷,看了她一眼,戾英已過來將她扶住,低聲哄慰她。


    昭月望著他的麵具,甜甜地喚一聲「王兄」,天真爛漫。


    戾英望著洛襄,目露歉意,道:


    「你莫怪,她現在不記得之前的事了。」


    語罷,他便告辭,匆忙帶著她往裏走去。


    待走出很遠了,昭月小聲問道:


    「王兄,我說得對嗎?」


    「一點沒錯。」戾英壓低聲音,嘆道,「如此,也算補救了一番。全看天意了。」


    麵對昭月不解的神色,他又露出寵溺的笑容:


    「月月今日做得很好,迴去我給你買糖吃。」


    ……


    洛襄立在原地,遙望二人離去的背影眉頭緊皺。


    莫名想起水牢裏她吐出的血,想起方才最後一麵她慘白的麵色,纖弱的身姿。


    她少見地沒有騎馬,迴眸時訣別一般的神容。


    理智告訴他不該將瘋子的話當真,可沒有由來地,一股不祥如層層陰雲籠罩,壓在心頭。


    洛襄獨行在王宮的九曲迴廊裏,腳步慢慢停下。


    他召來一隊王軍在城外的遊騎,問道:


    「北匈右賢王的人馬可是安全迴到了烏茲?」


    為首的王軍將士稟告道:


    「稟國主,他們沒有迴烏茲。有人看到,右賢王的人馬和大梁的軍隊走在一道。」


    話音未落,他低著頭,敏銳地感到國主身上的氣息變了。


    像是暴風雨來襲前陰鬱而沉悶的天色,隱隱醞釀著天地間的烈動和劇變。


    「去查。他們去了何處。」洛襄覆手在背,聲色淡淡。


    遠處的天際,晴空萬裏,雷聲隆隆。


    雕簷下的積水化作雨線垂落,一絲一絲在累積。


    王宮宮門大開,華麗絢爛的毛織氈毯鋪設開去,繞城一周,如同綿延無盡。


    洛襄踏上步輦,於赤金蓮座之上,迎接萬千信眾的朝賀。


    ……


    洛朝露和洛梟自是沒有迴去烏茲。


    他們和李曜以及身後數十親衛扮作尋常商隊,當日又迴到了高昌王城。


    洛梟一路上駕著馱馬,迴頭望一眼身後的朝露,哼聲道:


    「梁人心機深重。怕洛襄知道我們迴來,故意要我們隱藏身份入城,連過所都臨時偽造好了。」


    朝露靜坐不語,入城之後,小心翼翼地攏好麵上的紗巾,生怕被疾風吹散後,有人看到她的容貌。


    她覺得李曜此舉有理。她在高昌曾經臭名昭著,為人熟識。她實在不想被人認出來,生怕這一迴城又會給即將受封的佛子惹來麻煩。


    朝露心神不定,勸服自己,最後迴到王城,最後看他受封成佛,也算了了一樁心願。此後,可以沒有遺憾地迴到烏茲,默默渡過餘生。


    之後幾日,一行人住在漢商聚集的驛館。


    洛朝露一天比一天虛弱,強撐著力氣清醒著。一連數日,不曾出門。


    驛站張燈結彩,紅綢漫天,喜氣洋洋。她的房門外都是偽裝成商隊的梁兵,袍衫之下,隱隱可見利器輪廓。<="<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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