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絲火燒身般的嗔意,皆由壓抑不了的貪念而起。


    他聽到過那個傳聞,西域有一國之君願意為她一舞獻上半壁江山。他也終於明白洛梟為何要大動幹戈,銷毀所有她跳舞的艷畫,殺光描繪她畫像的匠人,將那個妄言的國君斬首示眾。


    洛梟是她三哥,尚且有如此憤怒的理由。可他什麽都不是,毫無立場可言。


    正如當日洛梟託付他時說的一樣,她終會嫁人,覓得如意郎君,最後兒孫滿堂。


    而他,連一絲奢望都不該有。


    空劫冷漠地轉身離去,闊大的玄氅隨風獵獵,卷盡一切翻湧的塵囂。


    ……


    不知過了多久,朝露還癱坐在坡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空蕩蕩的雙眸沒有了神采,望著眼前的火光發愣。


    她沒有發覺男人灼人的目光。她隻記得恍惚看到,他散亂的衣襟之下,心口的位置隱隱有一道不大不小的傷痕。


    那裏,曾經皮開肉綻,像是被鋒銳利器所傷,如今已化作溝壑一般的瘡疤。


    是箭傷。


    也曾有一個人,在千軍萬馬之前,當眾為她擋了一箭。


    箭傷亦在心口。


    第69章


    長天墨色。


    沉沉的夜幕壓在高昌王宮百年的穹頂高牆之上。


    寢殿內燒著清淡的薰香,煙氣繚繞,滿壁栩栩的文殊蘭蒙上了一層薄薄霧氣。


    夏日夜涼如水。寬闊的雕金胡榻上墊著一層厚厚的雪色皮絨毯,大半片垂落在地。


    昭明半披著一件緞麵狐裘,倚在榻上手捧一卷絹書,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拇指上的雪玉扳指。


    榻前隻留了一盞昏昧的紅燭。外閣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火光隨之輕輕搖曳。


    昭明放下手中一夜沒看進的絹書,手背抵唇,輕咳幾聲,緩緩披衣起身。


    伽藍菩提葉的雕門外,碎步已踏入寢殿,先聞一聲嬌俏的喚聲:


    「王兄。」


    昭明緩步迎了上去,壯闊的脊背因嶙峋瘦骨而顯得微微弓起。


    門邊,一道蘭白的身影迎風朝他撲了過來。


    他步子一頓,高大的身形微微一晃,極力穩住消瘦無力的身子不倒下去,抬臂擁住了她。


    懷中的昭月仰起臉,烏黑的髮辮上覆了一層沙土,微微泛著霜白。他愛憐地為她拂去鬢髮的塵土,輕聲道:


    「迴來了。」


    昭月眉眼盈盈,碧色的鳳眸如晶玉般發亮,笑道:


    「自是要迴來的。今日可是我和王兄的生辰。」


    昭明英氣的眉舒展開來,唇角上揚,笑了一笑,背身咳嗽了幾聲,慢悠悠坐迴榻上。昭月將身上大氅遞予侍官後,屏退了所有人,親自一一閉上了殿門和雕窗。


    蘭紋描金的裙裾如幽影,隨著她的走動在宮磚間翩躚來去。她拾起掉落在地的狐裘,撣了撣,披在昭明肩上,細長的手指微微拂過他的頸側。


    「手怎麽這麽涼?」昭明微皺眉頭,敞開狐裘,分了一半予她。


    昭月反握住他的手,捧起來哈一口氣,眼尾微微翹起,濃睫撲閃,笑道:


    「哪裏是我涼,分明是哥哥涼。王兄今日的藥可飲了?」


    昭明靜靜望著紅燭下的娥眉淡妝,隻笑不語。


    她不悅地蹙了蹙眉,起身四處張望,在一方矮案上捧起尚有餘溫的湯藥,用金勺輕輕攪動,送到昭明唇邊。


    昭明唇口不動,笑望她,淡淡道:


    「飲不飲,又有何分別?」


    她搖了搖頭,一頭柔亮的烏髮未梳成髻,散落下來,發尾微蜷。她抬首,一雙鳳眸濕漉漉的,如沾濕了細雨春水,既是委屈又有幾分認真地道:


    「王兄多飲一口,便可多陪阿月一日。不好嗎?」


    「阿月說好,那便都好。」昭明麵上笑意不減,跟著她遞來的金勺喝下清苦的湯藥,心口更澀。


    二人如往年的生辰一般,共食了一碗素麵。並未有大魚大肉,是因昭明飲了藥後無甚胃口。


    帷帳垂落,低語絮絮。


    金綃帳內,沒有人說起戰事,也沒有提及高昌。


    隻一一細數從前。哪一年曾並肩縱馬,可一夜行至天山腳下;哪一年一同在沼澤獵狐,差點為流沙所埋;哪一年春花正好,他漫山遍野尋了一朵最美的玉蘭,簪在她鬢邊。


    二人皆不能飲酒,一人為守城,一人為病痛。紅燭燈光下,以茶代酒,互道祝願。


    「阿月,歲歲有今朝。」


    「王兄還有多少今朝,我便有多少今朝。」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昭明垂眸,望著趴在他懷裏的女子,一如幼時那般。


    但她早已不是幼時的模樣,芙蓉開麵般的燦爛,又如幽蘭盛放的靜美。


    燈下看美人,驚心動魄。


    一雙動人心魄的鳳眸裏,掩著幾多純粹,幾多熱烈,還有幾多偏執。


    幾縷柔軟的青絲迤邐在他身上。男人微抬手指,勾起,把玩,髮絲如逝水一般流淌在他枯瘦的指間。


    她發覺了他微小的動作,支著身子滿麵含笑,春波瀲灩的鳳眸中倒映著他的眼。


    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鳳眸,輪廓重合,互為倒影。


    昭月忽又想起什麽,掀開被褥,玉白的腳尖勾開了紗帳,未著羅襪便「蹬蹬」奔至那台鎏金的燈盞前。


    雕窗前,一雙紅燭已近燒盡。


    她斂袖,對著紅燭燃焦的燈芯,素手一一剪去。<="<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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