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額頭冒汗,執弓的手抖了抖。行軍多年,從未得過主子如此詭異的命令。要他一箭取人性命不難,可要他向人射出不能傷及分毫的箭法,委實不易。


    風滿庭樓,長天夜色,最後的晚霞宛若滔天烈火,燒盡天穹,美艷又壯麗。


    玉階之下,朝露閉著眼,聽到箭矢破空而來的聲響。


    那聲音很細,像是夏夜裏戛然而止的蟬鳴,又是指間錚錚崩斷的琴弦。她很熟悉,因為前世她亦曾聽過。


    她靜靜地立著,靜靜地等待,直至幾滴猩紅,濺到了她的麵頰。


    朝露緩緩睜開眼,看到一抹凜冽的玉白擋在她麵前,幹淨的袍角霎時被鮮血泅作深紅。


    溫熱的血流漫過來,像是灼燒一般,刺痛了她的肌膚,她卻覺得渾身冰涼無比,四肢百骸被徹骨的寒意浸沒。


    「洛襄!」朝露叫出聲來,撲了上去,看到那支本該射向她的箭刺中了他的胸口。巨大的錯愕將她的心一把攫住,她無助地問道:


    「為什麽?……」


    洛襄望著突然撲入懷中的少女,英挺的眉微微一蹙,好似她問了一個傻問題。


    垂落的右手慢慢環住了她顫抖不止的肩頭,終是輕聲迴應了她:


    「因為,你也是我的眾生。」


    佛渡眾生,亦渡一人。


    世間若無兩全之法,他也不會因為眾生而放棄她。


    如果不能選擇她,那麽,就代替她。


    朝露愣住,大滴大滴的眼淚不受控地湧了出來,嘶聲喊道:


    「醫官呢?醫官!」


    一雙冰涼的手握住了慌亂的她。


    「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聽好。」洛襄咳出一絲血,集中所有意誌力,對她道,「城外,還有三支我的親軍,不是佛門中人,可以為你所用。」


    「梁人不會善罷甘休。你要坐穩王位,需要利用北匈,兩相製衡……」


    他似是支撐不下去,眼睫翕張,艱難地動唇繼續一一道:


    「若是北匈人不來,梁人硬要逼你退位,你讓鄒雲護送迴莎車。我於莎車王室有恩,定會善待於你。還有,莎車有我的私庫,足夠供養你的商隊和軍隊……無論你將來想做什麽,都可以去做……」


    他到底還默默布局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朝露毫無心思聽他步步謀劃她一個人的將來,緊緊反握住他的手,道:


    「我父兄的仇已經報了,王位我也可以不要,我的商隊可以賺很多錢。我隻想去大宛國騎駿馬,渠勒國摘石榴,高昌國看佛像……之前都說過的,你陪我一起去看好嗎?」


    她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哽咽道:


    「你和我拉過勾的,受封為佛子的時候要穿玉白的袈裟。你絕不會死在這裏!等你做了佛子,你所編譯的萬卷經書,會傳至中原,為萬世頌念。」


    見他的眼眸正慢慢閉闔,朝露失聲道:


    「你明明答應我三哥,要照顧我一生一世的。你是出家人,不能妄言!你若是食言了,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洛襄微微一怔,倏然笑了。他蒼白的唇角被腥血染紅,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


    她哭得好厲害。他從未見過,一向驕傲明艷的人,竟然也有那麽多的淚水。


    他手指動了動,想要拂去她淌落的淚水,少女淚光瑩瑩的臉漸漸模糊了起來,他像是累極了,終於閉上了雙眼。


    ……


    在場本是為佛子而來的多支軍隊大驚失色,紛紛拔刀相向,道:


    「大膽梁人,竟敢傷害佛子。」


    佛子是佛陀在世間的化身,傷害佛子,有如傷害佛陀。出佛身血,乃是佛門五逆罪之首,必墮無間地獄。


    李曜亦被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驚。他沉下喘息不止的胸口,死死盯了一會兒那道被血色染紅的玉白身影,很快鎮靜下來。


    「箭分明射偏了,他根本死不了。」他冷笑置之,道,「就算真死了……擋我路者,不要說是佛子,任是諸天神佛下界,我都殺得。」


    佛子遇刺此事非同小可,親衛已是嚇得麵如土色,對視一眼,紛紛跪地,諫言道:


    「殿下,西域奉佛子為至尊,大軍震怒,正所謂哀兵必勝,今日兵力懸殊,我們還是先走為妙。」


    李曜沉吟片刻。如今千夫所指,就算洛襄沒有下令,眼前這近萬大軍亦會佛子而戰,舉兵相向,針對他大梁。他之前離間的計策,算是失效了。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李曜思定後,由親衛簇擁護送,速速離開了烏茲王宮。


    ***


    是夜,烏茲王殿的寢宮。


    帷幔上重重疊疊的喜綢都已全部撤去。燈台上的大紅喜燭還未來得及換下,仍在燃燒。


    夜色猶深,風來一動,燭火一明一滅。


    前廳傳來刻意壓低的女聲,還帶著一絲哽咽:


    「無大礙?無大礙怎麽還不醒啊?」


    醫官跪了一地,麵麵相覷,不敢答話。


    「退下。」


    醫官如蒙大赦,擦了擦額鬢冷汗,疾步退了出去。


    大門閉闔,殿內幽靜。


    一道纖細的身影靠近,投在隨風垂落的綃紗帳上,如霧似幻。


    朝露小心翼翼地撩開帳幔,螓首低垂,替榻上的男人掖了掖被角。她靜悄悄地坐在榻沿,身子微斜,一隻玉臂支著下頷,倚在帳前。


    鑲袖上垂下的絲絛隨著青絲微微拂動,細細的影子柔軟細膩,迤邐在他肩旁。<="<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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