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轉過身,長睫翕動,掩住眸中情緒,淡然一笑道:


    「我昔年在河西軍中行醫,對那醫官有點小恩,這麽一個小忙,他不會不幫。」


    凝燕搖了搖頭,嘆氣道:


    「公主是知道,將軍隻有為了公主的魘症,才會願意放手的。」


    「是啊,隻能最後騙他那麽一次了。」清河麵上在笑,心中的酸澀翻湧了上來,仍是強顏歡笑道,「一旦在他麵前恢復記憶,往事又將重提。國讎家恨,他無法麵對我,我無法麵對他。倒不如假裝失憶,走得遠遠的。」


    凝燕見她體力不支,身形不穩,腳步虛浮,急忙扶著她,不忍地問道:


    「公主甘願入京為質,不怕要在這宮裏葬送一生麽?」


    「我沒什麽能再為他做的了。」清河眯起眼,迴身望了一眼滿目遼遠的河山,垂眸笑道,「收復落入祁鄲人手中的甘涼十一州,是他自少時以來的願望。」


    她想讓他如願。


    她入了宮,他便沒有朝堂的後顧之憂,可以安心出征。有她為他在京城蕩平後路,在禦前肅清障礙。不會再有宦臣離間,不會再有援軍背刺,不會再有將軍百戰身名裂。


    他會和他的河西軍,名垂青史,聲震千古。


    哪怕代價是,自此她要與他遠隔宮牆,終生無法再見。


    城樓風大,清河緊了緊身上的雪白氅衣,微微蹙眉道:


    「京城的冬天,何時這般冷了?」


    一身絮絨單衣的凝燕望著身旁厚衣大氅,卻冷得麵容蒼白,唇間毫無血色的公主,想起那日離去前醫官隱晦的話語,心下翻江倒海,悲從中來。


    ……


    迴宮路上,途徑神武門。


    清河瞥了一眼牆角破舊的宮漏,那麽多年了,還是未有修葺。


    恍惚間,她好像能看到,幽深的門洞中,有個少女正策馬向關閉的朱紅宮門狂奔而去。


    她的身後,是一整片夜空的浩蕩煙花。


    那個少年,為了讓她順利在宮門下鑰前迴宮,確實曾放了滿城的煙花送她迴宮。


    如蛟龍升騰,如流星颯踏。


    足足有一刻,絢爛的焰火將夜色照得亮如白晝,遮天蔽月,經久不息。連守城門的禁軍都看呆了半晌。


    少女的心思,便在那一刻,如煙花般綻放開去,再也沒有收迴過。


    「清河公主殿下,聖上在含元殿,請。」


    見到身前恭恭敬敬的小黃門,清河收迴思緒,斂衣肅容,向正殿走去。


    ……


    金闕大殿,樑柱蟠龍。


    巨大的鎏金銅爐噴吐出一陣名貴的龍涎香。


    煙氣繚繞中,皇帝從堆疊如山的奏摺中撩起眼簾,側眸瞥了一眼,禦前掌印張恪領會,小步退了下去。


    朱門大開,外頭的風雪透了進來,殿前的玄玉宮磚,凝霜帶雪,光可鑑人。


    清河雙膝跪地,稽首大拜。


    不知是否是錯覺,皇帝的聲音比曾經溫和了些許:


    「免禮。清河可知,朕為何要你還朝?」


    見她跪伏不語,皇帝目光微沉,淡淡道:


    「朕老了,也想要兒孫滿堂。宴海走了。太子與朕並不親近。諸王皆去往封地,連你最小的阿弟也已之藩。」


    「朕想你娘了。朕想召你迴宮,陪著說說話。」


    清河抬首,看著這位縱橫天下的帝王,雖正值盛年,鬢邊已有青灰。


    她的父皇,是曾一己之力挽大廈之將傾,維繫大唐不墜不墮,匡扶社稷,把持朝政,控世家,除黨派,治亂臣,也曾心存海晏河清的治國理想。


    在空寂的含元殿內,身前是丹陛玉階,身後是金雕禦屏,他在正中居高臨下,九五至尊,孤家寡人。


    她對她的父皇,心中已沒有了恨意,隻有憐憫。


    「清河還在為當年之事怪朕麽?」頭頂突然傳來皇帝低沉的嘆聲,


    「兒臣,不敢。」清河頭叩手背,聲音悶在交疊的懷袖裏。


    皇帝斂袍,一步一步走下玉階,一把將她扶了起來,道:


    「騎虎之勢,不得不下。但……」他低聲在清河耳邊說道,字字敲心,「當年朕派去的援軍,本是真的援軍。」


    清河垂首,收斂衣袂,盯著地上天子襄珠嵌玉的六合靴。此時聞言猛地抬頭,巡視大殿四周,沒有宦臣張恪的蹤跡。


    她的父皇,故意屏退了張恪,告訴了她這句話。


    宦黨自她祖父起就大受重用,不僅掌管禁軍,還染指邊關,如今,已是尾大不掉之勢。


    本是製衡朝局的宦權,反倒成了限製皇權的柄。


    多年來,縈繞在她心頭的唯一一疑點在這一刻解開。


    因為,沒有一個皇帝會親手屠殺他用民脂民膏養出來的雄兵良將。哪怕帝王懷疑其將有反意,至少在定罪前,不會妄自行自斷一臂之舉。


    三萬忠魂,至死受辱,埋骨他鄉。


    即便帝王心術何其冷酷無情,於情於理,這也不是一筆可以隨意抹去的帳。


    更何況,皇帝還是皇子的時候,那位故去的河西蕭帥曾為肱骨,後來諸王奪嫡中更是有從龍之功,帝王再是忌憚,也該留有一念之仁。


    所以當年,截殺河西軍的,不是她父皇下的令,而是那張恪為了奪權私自所為……


    一時,清河臉色驟變,心頭波濤洶湧。


    皇帝的目色深若寒潭,語調聽不出喜怒哀愁:<="<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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