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銳去看望倆人, 那也是第二次, 靳邵腦袋和手上都綁著繃帶, 小小一隻就那麽撲通地跪在黃銳麵前, 靠雙膝前進去抱住大人的腿,潸潸地求他, 求他把他的媽媽送走。


    當時房間裏兩個人都愣住了。張明珠不是沒想過走,她一直在籌謀, 她偷偷攢錢,想有朝一日離開這裏,離開那個噁心的男人,可想到靳邵,想到這棟房子,她又被絆住腳——哪怕家醜鬧到街坊四鄰,大家見了也都個個成了和事佬,本著「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地勸說,日子總是這麽過的, 大家都是這麽過的。


    她不停地鼓足勇氣又偃旗息鼓。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被靳邵撞破過, 垃圾桶裏買了卻又撕毀的火車票, 幾次三番內心糾結翻出來的結婚證, 他看在眼裏,通通都記在心裏。


    他才那麽小, 他什麽都懂,生活在他身上割開一道道裂口,他仍然笑著,跪到床邊,去抓住母親顫抖著、僅二十來歲就覆滿老繭皺痕的雙手,說:「我不走,媽媽。」


    他說,我不走。


    我就在這裏,守著這裏。


    黃銳至今也沒想明白,是怎樣的勇氣,能讓一個孩子說出這種話。


    他頑強又善良地活著,堅如蒼鬆翠柏地成長,卻是個連出生都被冠上一種罪孽的人。


    那天黃銳步履維艱地走出衛生院,氣到胸腹脹痛,他沒法兒再對這個瘋狂的家庭視而不見。


    被關押在看守所後,黃銳妄想與靳勇談判,男人理所當然地叫囂著不肯離婚,說媳婦兒是他真金白銀娶迴家的。調解不成,黃銳另外墊出一筆錢,鼓動張明珠準備離開,她搖頭說不能迴娘家,靳勇能找來,黃銳就給她買好車票,找自己的外地朋友幫忙尋好她的臨時去處,讓她先走,鎮上人都多少沾親帶故的,婚不好離,先脫離這個環境再論別的。


    家裏沒有閑錢,錢都被那個畜生吞了,張明珠能握緊的隻有一紙房本,早添上了那時還未出世的靳邵的名字,她臨走之前,把這個東西交給了黃銳,但靳勇不會善罷甘休,孩子是男娃,靳勇不會把他打死了,但也會折磨他,會套孩子話,她放心不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拜託黃銳。


    ……


    故事到這,黃銳陷入一種蹇澀的沉默裏,黎也跟著他沉默,心情沉沉下墜。


    實在是,不可思議,如此波折苦難,竟會疊加到一個如今才隻有十七八的孩子身上,這個人平時掩飾得可真好啊,誰也看不出來,他的憂戚藏得隻有自己知道。


    黎也看門外,靳邵還在笑哄著熊熊,他越笑,就笑得人心底發酸。很久,才出聲問:「所以他媽媽那次走之後,就沒再迴來了?」


    黃銳神思恍惚著緩慢搖頭,像是還陷在久遠的過去,「隔了得有快兩年,他媽找了個城裏的外地佬迴來,起訴離婚,徹底跟他爸斷了關係。」


    「沒把靳邵帶走?為什麽?」黎也疑義道。


    黃銳隨她一併看到了門外耐心哄孩子的少年,艱澀地悶了聲:「她有新的家庭,丈夫對她很好。」什麽也沒多說,但把所有都概括了。


    四十來歲的大叔,分明也沒有多老嘛,偏偏手心是陳年厚繭,頭髮是白裏挑黑,隻有身為民警那一根經年傲挺的脊梁骨。


    靳邵這個孩子在他生命裏刻下的意義不言而喻,反覆提起,反覆痛心,「你說他還會怪他親娘嗎?不會,他娘也是苦命的,走了好,走了他高興,他自己過得好不好都高興。」


    黎也屏息提了口氣,沉沉嘆出:「他媽媽走後,他爸也經常打他嗎?」


    黃銳搖頭,說打,打得少了,「我早想讓這孩子跟我住,他爸不同意,他也強著,說不行,我曉得他不想給我添麻煩。我就說算了,常常去看他,靳勇犯過事兒,也會給我三分麵子。」


    「後來有一段日子我再撞見他,他還是總坐在家門前,不怎麽理人了,整天垮著臉,你說那小屁孩兒,事兒憋心裏頭憋出問題怎麽辦?我就著急,每天都去看看他,和以前一樣逗逗他,他偶爾叫我一聲叔,我都高興。」黃銳想著,除卻嘆息,還是嘆息,「靳勇還恨著他媽,要不到房本兒,也不怎麽理他吃飯、上學,孩子隔三差五我顧著吃喝睡,我那時候也沒個一兒半女,當他算個幹兒子,別說,這幹兒子可沒少氣我。」


    說出來是指責,卻笑起來,似年長的大人無奈瞧著自家調皮搗蛋的頑童。


    「在他媽走之後吧,他性子是越來越古怪,小升初一那會兒,擱家裏鬧出動靜,鬧到局子裏,把靳勇那舊情人給打進醫院了,他爸趕到局裏就給了他一耳光,你猜怎麽著?他馬上去外頭抄了根鐵棍殺迴來,哎呦喂,幾個大人拉不住一小孩兒,他個子也是竄得快,勁兒大,一棍子照腦袋下去,給他爸都嚇倒咯!」他說到這可把那些鬱憤掃得一幹二淨,鬆快了一口氣兒說:「反正之後啊,靳勇可沒敢再動過他,情人也少往家裏帶,覺著他越長越大越嚇人,生怕這瘋子哪天發病讓他交代了。」


    黎也迴想到這段故事的某個節點,遊移問:「舊情人……是打過他媽媽的那個嗎?」


    「誒,好像是!當年出了他媽那事兒,他爸就跟這任斷了,誰曉得那女人還有一天找上門來,說是要錢談合的,好巧不巧,讓這小子給碰上,你要說報復,也就那迴事兒吧。都過去太久啦!」黃銳說,太細節的他也想不起來,年紀大了,記一件兒忘一件兒,最有印象的還得當屬那事兒之後:「小邵休了一年的學,那真是他最爛的時候了,在街裏混,叛逆期,惡習沾了一身,小小年紀染上菸癮,流裏流氣地敢把煙遞到我跟前來!我當天就把他提迴去揍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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