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處佛窟臨摹的畫家,通通被召迴沙州城。


    官府還調派人手,幫著他們整理敦煌遺書,用一整個冬天進行初步整理,然後打包裝箱貼上封條等著運走。


    這些文獻當中,有明確紀年的資料,最晚標注為鹹平五年,也就是在宋真宗時期。


    那一年,包拯才三歲。


    也是在那一年,歸義軍與甘州迴鶻爆發戰爭。歸義軍內部發生兵變,曹宗壽逼死了曹延祿、曹延瑞等人,並在依附北宋的同時又跟遼國交好。


    如果僅僅是這樣,也不能解釋為啥往佛窟裏麵藏書。


    通過敦煌遺書90%以上是佛經來猜測,這個行為極有可能跟宗教有關。


    歸義軍內亂的四年之後,喀喇汗國滅了於闐!


    如果想要分析更多信息,時間線必須再往前推幾十年。


    那個時候,原本推崇宗教信仰自由,主要流行佛教和摩尼教的喀喇汗國,為了在中亞生存擴張主動改信沙漠教。各教的信徒紛紛往東逃,並帶來關於沙漠教的恐怖信息。


    於是,歸義軍、於闐、高昌迴鶻三大勢力結盟,共同抵禦喀喇汗國和沙漠教的東擴。


    於闐和高昌迴鶻聯軍,甚至主動進攻並且攻陷喀什,此後在喀什地區反複拉鋸數十年。


    後來,於闐傾國之力西征,高昌迴鶻也動員全國的騎兵,甚至從歸義軍和甘州迴鶻那裏借兵。西域的四大佛教勢力聯手,組成了一支“佛教聖戰聯軍”。


    喀喇汗國的國王戰死,其在喀什集結的東線部隊,也被佛教聯軍打得全軍覆沒。


    其西線部隊當時在中亞(布哈拉)作戰,統兵大將正好殲滅宿敵薩曼王朝的軍隊。這位喀喇汗國前線統帥,順勢上位成了新國王,並帶著大勝而歸的喀喇軍隊,以及中亞多國仆從軍迴師反撲。


    於闐國王大驚失色,連忙派使者四處搖人。


    盟友們都沒有撂挑子看戲,不僅高昌迴鶻派來軍隊,歸義軍也派來了步兵,甘州迴鶻派來了騎兵,甚至連吐蕃各部都派兵支援。


    從河湟穀地,到河西走廊,再到哈密、和田、吐魯番,各大勢力迅速團結到一起,跟沙漠教的軍隊在喀什展開決戰。


    佛教聯軍的裝備較差,尤其是吐蕃軍隊,連鐵甲都很稀少。


    而沙漠教軍隊的盔甲和武器,卻來自怛羅斯、撒馬爾罕、伊斯法罕、布拉哈、加茲尼、赫拉特等地的工坊。而且,他們的戰馬極為神駿,對佛教聯軍形成全麵碾壓。


    高昌迴鶻、甘州迴鶻的騎兵部隊,在損失慘重之下,率先拋棄盟友退出戰場。


    吐蕃騎兵也跟著逃跑。


    於闐和歸義軍的步兵,在失去騎兵配合之後,迅速被沙漠教軍隊包圍。


    於闐國在幾年後覆滅。


    高昌迴鶻勉強自保。


    歸義軍因為死傷慘重,導致內部派係失衡,繼而發生兵變自相殘殺。甘州迴鶻趁著歸義軍內亂,想要擴張地盤,很快就跟歸義軍打起來。


    與此同時,受到迫害的於闐各教僧侶,有很多逃到沙州這邊,逢人便訴說沙漠教的殘暴。


    不僅僅是佛教信徒,在沙州的其他各個宗教,都仿佛感覺末日即將降臨。他們不知道高昌迴鶻能否擋住沙漠教擴張,也不知道歸義軍和甘州迴鶻要打到什麽時候。


    在這種情況下,把佛教經卷藏進石窟密室就可以理解了。


    那一次西域大戰,白白便宜了西夏。歸義軍和甘州迴鶻都一蹶不振,導致西夏能夠非常輕鬆的奪取河西走廊。


    ……


    開春雪化,畫家們返迴洛陽。


    敦煌遺書加上他們的臨摹畫作,足足裝了二十多車,一路上軍隊護送著前進。


    “那些是什麽?”


    周琮掀開車簾,指著遠處的草方格。


    負責護送的軍官說:“草方格,又叫上皇格。最初是太上皇派出勸農官,在銀川府周邊的沙漠邊緣,用稻草紮出一個個格子,說是可以防止沙丘推進。”


    “有效果嗎?”劉存中問。


    那軍官笑道:“稻草可以用來喂牲口,剛開始農牧民都不願意,也都不相信。官府強行推廣了三年,挨著沙漠的農牧民發現真有用處,就在閑暇時候主動去紮方格。也不止是草方格,在沒有稻草的地方,還有用灌木樹枝來紮的。去年開始在河西走廊推廣,估計今年就要傳到沙州了。”


    周琮在沙州臨摹壁畫好幾年,自然知道其中利害,驚歎道:“若真能阻止沙丘侵蝕農田和牧場,太上皇此法可名揚千古矣!”


    大明推廣的草方格,並沒有強行規定在格子裏種樹。


    隻是把方格紮起來而已,如果有雜草、灌木種子,經風吹或動物攜帶落到格子裏,條件適合就自然而然的進行生長。


    僅在那些取水相對方便的沙漠邊緣,官府才會安排軍民去種樹。


    牧民和農民也願意種樹,因為官府給出了承諾:隻要不砍伐主幹,等這些樹長大以後,老百姓可以去砍枝丫當柴燒。


    木柴,在這些地方是重要生活物資!


    車隊在甘州城外停下,由於有軍隊護送,他們直接在附近用軍糧補給。


    城北有馬市。


    附近的各族牧民,會在秋天膘肥體壯時,把馬、羊等牲口驅趕來交易。


    如今是春天,賣牲口的非常少,主要是來賣奶製品、毛氈,以及冬天凍死的牲口皮毛。順便買一些食鹽和種子迴去,別說這裏的牧民會種地,就連漠北的牧民也會種少量糧食,以降低極端氣候帶來的饑荒風險。


    看到軍隊護送一支車隊停下,各族牧民也不害怕,紛紛帶著奶製品和皮毛過來兜售。


    官府沒有強製改變他們的發型,隻規定衣服必須男右衽、女左衽,親人去世服喪時必須反過來。


    頭幾年管得很嚴,這兩年官府已經懶得管了。


    因為即便是異族,也並非全都穿左衽衣服。而在漢地,亦有左右衽反著穿的,大家早就司空見慣了。


    伴隨著大明國力愈發強盛,官府和士子越不在意異族怎麽穿著打扮。


    軍官命令士卒把那些牧民攔下,但沒有直接驅散。


    畫家們本來就要在城外休息,此時紛紛下了馬車,過去看牧民售賣的東西。


    “這是什麽皮?”周琮在一個牧民麵前停下。


    那牧民是黨項族的,卻也會說漢話:“草豹子(雪豹)皮。去年下雪,一頭草豹子鑽進羊圈,咬死我整整兩隻羊。”


    周琮問道:“多少錢?”


    黨項牧民的眼裏閃爍精光,決定狠狠的敲竹杠:“三貫錢!”


    又害怕把周琮嚇到了,連忙補充說:“這位相公莫嫌貴,你看這皮子沒有損傷,是我跟兩個兒子用木棍敲死的。”


    周琮被如此便宜的價格驚到了,當即檢查皮毛然後掏錢:“確實沒有損傷,勉強值這三貫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雙方都覺得自己占了便宜。


    周琮喜滋滋把雪豹皮收好,隨口問道:“你是哪個部落的?”


    黨項牧民笑嗬嗬說:“哪還分什麽部落?我們那裏叫玉河鄉,牧民按戶數編為保甲,給官府交稅也是保甲長來收。大牧主都被官兵殺了,留下的草場我家分了一份。先領到兩頭羊,後來又發了兩頭。剩下二十多頭羊,還有一匹馬,是官府借貸給我的,去年就已經還清了。”


    “那就是快三十頭羊,日子能過下去嗎?”周琮問道。


    黨項牧民說:“要下崽的,把小羊羔也算上,我家有四十幾頭羊了。前三年還免稅,遇到白災官府還賑濟糧食,熬過頭幾年就是好日子。”


    官府給牧民分的草場,是從大牧主那裏弄來的。


    官府給牧民發放、借貸的牲畜,是從西夏軍隊那裏繳獲的。


    大明朝廷出錢調撥的物資不多,但牧民卻非常感激。因為除了分草場、給牲口之外,如今的官府賦役不重,不像西夏那樣把牧民往死裏逼,甚至是逼得大牧主都起兵造反!


    漢地都有各種盤剝百姓的現象,寧夏這邊就全是清官廉吏?當然不可能,這裏的官吏也盤剝百姓。


    但無論再怎麽盤剝,對比西夏都已算清廉。


    有西夏的橫征暴斂做參照,各族牧民對大明朝廷極為滿意。他們甚至覺得官吏就該盤剝百姓,能不把牧民往死裏壓榨的便是好官。


    如今,整個寧夏地區,已經沒有大牧主存在,隻保留了許多中小牧主。


    底層牧民如果生活困難,也可以給中等牧主放牧。相當於自耕農一邊種自家的地,一邊佃耕中等地主名下的土地。


    轉眼間,這個黨項牧民又賣出一塊皮子,喜滋滋對周琮說:“以前就害怕打仗,官府抽丁抽得厲害。要是哪家有人被選為正兵,還要領軍馬迴家養著,養死了賠得傾家蕩產。現在就盼著打仗呢。”


    周琮大為驚奇:“盼著打仗作甚?”


    黨項牧民說:“前些年朝廷遠征西域,我有兩個兒子被選上了。一個兒子做民夫幫著運糧,把糧食從甘州運去沙州,能領工錢的。一個兒子做輔兵去了西域,留在天山北邊當騎兵還分了草場,官府給他娶了妻,去年還寄迴來兩貫錢呢。”


    “那確實劃算。”周琮點頭說。


    黨項牧民笑道:“我那大孫子長得壯,才六歲就會騎馬了。等他長大了就送來當騎兵,咱大明騎兵的軍餉很高,還能打仗立功當官。以前在夏國可不行,想做軍官至少得是小牧主出身,咱這些牧民在戰場上拚命也沒奔頭。”


    周琮聽著對方說漢話,又穿著右衽衣服,感覺這裏的黨項牧民,再過兩三代就能徹底漢化了。


    當然,這是因為他們挨著甘州城,更偏遠的牧民肯定漢化沒那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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