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中年男人站在山腳,舉了塊紅布揮舞。


    他黝黑、幹枯的手作喇叭,對著上頭喊了聲:


    「沒事兒吧?」


    話裏帶著口音,夾雜著牛馬糞的味道,幽幽地飄迴來。


    還有兩句:


    有人受傷嗎?


    要不要,喊救援隊?


    離羅敷最近的熱心學生,剛迴了一句:「有」。


    她想說:有一個,剛在下埡口時摔了一跤。


    後麵的話沒來及的說出口,腳腕就被人攥住了——


    躺在地上的女人,依舊維持著、被那個陌生麵孔的男人壓在地上的姿勢。


    她伸手攥過對方的腳腕,阻止了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


    她把那一聲「有」駁斥了迴去:


    「沒有。」


    「不需要喊救援隊。」


    話,是對著護銀鉤村的村民說的。


    眼睛卻緊緊纏著上方、那個憑空出現的陌生男人。


    她意味不明。


    他眉骨硬錚。


    風在草地打旋,羅敷的眸光很深,像一口老舊、長滿滑膩青苔的鍾。


    她提到更早的時候,在煤一中家屬院附近、在仁橋公墓的門口。


    在那一堆沁滿汗臭、八卦聲的人群中心:


    「那時候,你的腿被人打斷了。我給了你選擇——


    帶你離開。又或者,告訴你、我是誰。」


    季庭柯記得。


    那一天,他選擇了後者。


    羅敷淺淺地唿吸著,她用指頭、漫無目的地觸了觸男人的眉眼。


    她瘦了。


    他也是。


    「今天,腿折了的人是我——我不要你做選擇。」


    她的眼神裏帶出一絲野性,目光落到他的臉上。


    「你能不能,背著我下山?」


    季庭柯的目光,在那一瞬、忽然變得又暗又沉。


    他的嘴角鬆鬆掛著,冷不丁笑了一下。


    他反問她:


    「你不是知道嗎?那天,腿折了——是我裝的。」


    羅敷說:「我知道。」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唰」地扔開那根樹枝作的拐,平靜而無聲地盯著他:


    「忘了告訴你,我也是。」


    「我是說我。」女人一字一頓地,聲音都藏在了風裏。


    「我也是裝的。」


    *


    直到後來,無論再過多久。


    羅敷始終都記得這一個夏天。


    她在五台山,在文殊道場,得償所願的一天。


    故人重逢,她趴在故人的背上,走過朝台路上的最後一段。


    最艱難的一段。


    有靈狐遠送、神牛甩尾,從另一個山頭傳來古韻悠長的風鈴聲。


    故人的身材高大結實、背很寬,溫度燙到女人幾乎倚不住。


    她叫他背自己,是有意試探:


    季庭柯的步子很穩、氣息很平,體力尚佳——


    羅敷的目光緩緩地落了下去。


    她的指尖摸向了男人的頭頂,指向了那一小塊結痂的疤痕。


    一兩根硬短的發,沿著指甲的邊緣、紮進了女人的肉裏。


    不痛,像是被蚊蟲叮咬了一口。


    似乎是心有所感。前頭負重的男人,忽地扭迴了頭。


    他盯了羅敷幾秒。


    直到她開口,指尖有意無意地、掐皺了他的領子。


    「那一天出事之後,汪工就報了警——


    救援隊伍在數個小時內趕過來。整整、這麽多天,沒有人能找到你的屍體。」


    快要下山了。


    不遠處,燈火萬家。賣五爺手串的老闆,叫賣聲都捯飭到了耳邊。


    他們叫賣:「要收攤了,五十一串兒!」


    夾雜在這些喧鬧的聲音裏,羅敷的語調依舊很輕。


    但季庭柯聽得清楚。


    她問他:


    「你究竟是怎麽活著,從地下爬出來的?」


    她像一顆爛掉的苦杏,散發出酒酵的酸腐味。


    最後一句,還是淡淡地、不動聲色地唿了口氣。


    「你到底去哪兒了?」


    **


    等到太陽落下山頭,夜幕一點一點地籠罩下來,山脈、雲朵,世界都被染成了藏青色。


    季庭柯盯著天看了一會。他把著羅敷腿彎的手,慢慢地收緊。


    他說:


    在赴約季淮山之前,自己曾經去過一次鉬礦。


    也是在借汪工之手、將季淮山所有不能為人知的秘密公之於眾之後。


    季庭柯躲進了鉬礦之下的礦井裏。


    像童年時期每一次犯錯,每一次逃避考試、逃避寫作業的時候一樣。


    時隔二十年,他再一次登門造訪:


    「我看見荒棄了二十年的燃油鑽機。


    那一台隻需要加滿燃油,就可以再次使用的鑽機。」


    這一句話剛說出口。


    季庭柯察覺到,背上的人、倏地就安靜了下來。


    她躲在他頸子的後方,沙啞著嗓子問:


    「然後呢?」


    「然後,我去了井下,去了二十年前、遇害者曾經避難過的硐室。」


    羅敷的聲音從男人的腦後邊兒落下來,她沉沉地問出一聲:


    「硐室?」


    「一種不直通地表出口,橫截麵較大、長度較短的水平坑道。可供人休息、躲避礦難。」


    季庭柯抿緊了嘴巴,他說:


    「我是去拿東西的。」


    二十年前,鉬礦底下一經滲水,一部分人當場死亡。另一部分,來不及逃出去的工人、紛紛避難於硐室。<="<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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