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偷東西。」


    「偷?!偷——」


    小孩子喘著粗氣重複了兩遍。她擰著脖子看了一圈兒,確認大師父不在院內後,眼疾手快地抓了兩顆蘋果——


    一邊衝著羅敷:「你別胡說哦。」


    一邊,用衣服下擺兜著蘋果,料子裹好、來迴滾了幾下,就算「幹洗」過了。


    其中一顆,她獻好一般、轉手遞給了羅敷。


    山林間長大的幼子,心思純良、哪怕有一份心機都明明白白地刻在臉上。


    理直氣壯,又帶一絲心虛地:


    「師兄說過,神佛們都沒有嗔恨心,不會輕易降罪。


    更何況,這是供果、受過香火供奉——」


    她像個小騙子,像個坑蒙拐騙的江湖術士。


    「隻要心懷恭敬,即便偷——」


    「不,即便吃供果、也是培植福田的重要方式。」


    在俗世的認知裏,供果都是「有福」的。


    果意味「圓滿」,是心靈上的「禪悅法食」。


    每日,東台頂、望海寺不知有多少香客來,求得大師父開許帶迴供果,再數以十倍地迴向給有情眾生。


    沒有人,能夠拒絕供果。


    但出乎這年幼的女孩子意料之外地,


    眼前,她想用供果收買的女人,並沒有伸手去接自己遞過去的那顆果子。


    對方半張的口中,始終咬著重複她那一句:「神佛都沒有嗔恨心」。


    女人的眉眼裏凝了化不開的霧,像是陷進了某種迴憶裏,良久才拔出來——


    「你的,師兄?」


    羅敷上下掃視了小女孩一眼。


    從對方梳得光光的額頭,到衣服下擺兜高的兩顆果子。


    「你是這望海寺裏的——」


    她思考了一下措辭:「小師父?」


    對方搖頭,又點頭。


    她說,自己是寄宿在廟裏,年紀最小的居士。


    「居士」之間也互相稱唿「師兄」,並不象徵年齡、閱歷,而代表去「我慢」的生起:


    貪、嗔、癡、慢、疑的傲慢。


    說話間,女孩子未長開、未脫離稚氣的眉眼間全是努力佯裝的正經意味。


    也就在一瞬,羅敷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


    她叫她小師父,捧她在住持座下聽經辯經、小小年紀早有佛相。


    畫鋒卻一轉,像所有會揶揄、逗弄孩子的成年人一樣:


    「望海寺的居士,是隻有你一個這樣——


    還是,你的師兄?」


    「他是不是跟你一樣,趁沒人的時候、也到供桌上偷果子?」


    女孩子漲紅了臉。


    說她師兄偷東西,比說她自己更急。


    「怎麽可能!」


    她鄭重地搖了搖頭,氣得連那一顆獻好的果子都收迴來咬了一口、留下狗刨似的牙印:


    「師兄自打來了山上,做過最混帳的事,不過在文殊廟拜關二爺,還給迦藍菩薩點了三根香菸罷了!」


    也隻有一次。


    那時,季庭柯剛來山上不久。除了大師父以外,他誰也不親近,像個被鋸豁了嘴的葫蘆、總是一個人悶著。


    有時候,他也會做噩夢。似乎是魘住了,汗浸透了滿身。


    而後,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到望海寺的時候,打一桶冰冷的井水,嘩啦啦地澆到自己身上。


    望海寺近半個月來,居士們皆知的「怪人」。


    三千多米的華北屋脊,他常從東台往返北台,拜無垢文殊,又說自己並非「至清無垢」之人。


    他說:拜迦藍菩薩,能求一份心安。


    結果到頭來,還被大師父罰抄經心,連同沒能出手阻攔的她,也一起受了斥責。


    若不是嘴人會造口業,小居士早就罵了。


    也是這樣一來二去,她才和季庭柯摸熟了關係。


    大師父總是說:「他是可憐人。」


    他從不偷供果,隻偶爾、會在自己的威逼下打掩護。


    他不饞嘴、不偷嘴,吃飯隻為了果腹,對於口舌之欲不感興趣。


    她也曾問過他:「季師兄,那你喜歡什麽?」


    「你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嗎?」


    就像她喜歡偷供果一樣。


    是那種即便冒著被罰、被責罵的風險,依舊抑製不住的喜歡。


    每當這時候,男人總是會盯著遠處的雲海。


    他總是不迴答。


    被問得煩了,才會搪塞三個字:


    「採桑女《陌上桑》:採桑女「羅敷」。」


    未滿十歲的小女孩聽不懂,她疑惑地、咬了咬自己光禿禿的指甲。


    居士這一類群體,有一個算一個、大部分都是為了逃避,才隱來這山寺之中。


    害怕麵對俗事、害怕麵對感情、害怕麵對受挫。


    作為寺院裏年齡最小的居士,又和季庭柯走得近。每當有人來套那年輕男人的八卦時,


    這身高剛齊羅敷腰側的小女孩,總是頂著對方狐疑的目光:


    「季師兄說,他喜歡採桑、養蠶的女人。」


    女孩子前前後後地想,自己也不過、隻說了這一句而已。


    她不過,是為師兄辯護了一句而已。


    那剛才還氣勢洶洶、上來就打人——


    和師兄一樣臭毛病,喜歡打她手的兇女人。


    忽地,就像一顆釘子一樣,卯、埋在了腳下這座山裏。


    她立著不動了。


    也隻消停了一刻。而後,兇女人彎下腰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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