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庭柯猶豫著、慢慢地推開了門。


    雖然是白天,但那鑲在天花板上一長條的日光燈光亮,幾乎刺痛了他的眼:


    宿舍裏,擠了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右眼還蒙著紗布。


    隱隱地,滲出黃色的藥液。


    他注意到了季庭柯。陰陽怪氣地冷笑,用那隻獨眼、來迴地打量他。


    那樣帶著審視的目光,讓季庭柯十分地不舒服。


    但他不記得,自己和眼前人、有過什麽多餘的交集。


    直到對方耐不住地,捅破那層微妙的窗戶紙。


    他叫他:


    「廠裏的環保安全工程師?


    ——你不去避避風頭,怎麽、也跟我們擠一個宿舍?」


    季庭柯鋪床的動作一頓。


    他沒有理會。


    他知道接腔的下場,會讓事情無法收場、情況愈演愈烈。


    季庭柯並不想惹事。


    他拉好拉鏈,把自己的行李推到宿舍的最裏側。


    那「獨眼」男人,又順手把臉盆擱了上來——


    他用過的毛巾,甩到季庭柯的床上。


    季庭柯一一都忍了。


    他沉默地丟迴去,沒有抬頭、但也沒給任何好臉色。


    直到對方洗了衣服,得寸進尺地又要往他床頭掛,水不住地往下滴,濺到鋼床上。


    劈啪、劈啪、劈啪。


    像是宣戰的號角。


    季庭柯的臉色,終於忍不住、一點一點地冷下來。


    他捏緊了拳頭,藏在背後。


    獨眼看不到,還在不知死活地挑釁。


    「怎麽?你還想動手打人?來打、有本事動手,打殘老子另一隻眼!」


    他僅剩的那隻眼睛裏,印著刻骨的恨意,怒火熊熊燃燒。


    季庭柯對這樣的眼神再熟悉不過。


    他忽然想起來眼前的人是誰。


    一期車間裏,負責開叉車的。


    他曾經見過他,那時候,對方還是健全的、兩雙眼睛。


    他還不知道,對方叫什麽名字。


    一旁站著的另一位工友,是原來在車間裏混上主任的老員工,不想開工第一天就把事情鬧大了,兩邊稍稍拉了一點,都在低聲勸。


    他勸季庭柯在先:


    「你也別怪他,小曾眼睛炸了、以後都開不了車了,隻能去門口盯梢,心裏有怨也正常。」


    又勸另一個:


    「天災人禍的,誰也說不準,你現在鬧也沒用。」


    但曾翔明顯地不吃這一套。


    他搡開了阻他的手。


    以幾乎要動手的架勢,逼向季庭柯——


    他的指頭都快戳到了季庭柯的眼睛,男人卻沒有躲。


    曾翔及時剎了車,他收迴了動作、轉而附向季庭柯耳邊。


    以隻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音量。


    他說:「爆炸那晚,我就在一期車間外。我聽到郝國平那老小子說的了——


    老東西說:多虧了季庭柯。」


    季庭柯的腦子,「轟」地一下炸了。


    不止為對方這一句。


    也為——


    季庭柯始終記得,出事那天夜裏,一期車間、不該有別人。


    不該有,除了那五個以外的第六個人。


    他「哐當」一下摔了盆。


    就在曾翔、以及那拉架的都以為他要爆發、動手之際,季庭柯忽然疾步走出了宿舍。


    他一路在跑、再跑。


    跑過宿舍樓,跑過廠區,跑過所有人譏諷的目光。


    風沙揚在他腦後,他隻聽得到風唿嘯的聲音,無孔不入地耳朵鑽。直到他跑進園區最裏側的大樓,才不甘心地偃旗息鼓。


    肺裏灌滿了熱風。


    季庭柯沉著陰鬱的一張臉,都不需要後退起跑,直接發力、狠踹開其中一扇門:


    門後,坐著一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麵前,還站著一位主管模樣的負責人。微微曲著身子,似乎是在匯報工作。


    他們都稍帶詫異地看著他。


    一個侷促,一個瞭然。


    等了幾秒,中年男人擰緊了眉。


    他說:「出去。」


    沒人動。


    季庭柯盯著主管,主管用眼角餘光、偷偷瞥他。


    於是,那中年男人終於忍不住了、指了指那主管:


    「說你。」


    門被重新帶上。


    中年男人點了根煙,往寬大的椅背上靠了靠。


    他打量了一眼季庭柯——


    黑了,瘦了。


    但他不心疼,「啪」地一下、打火機摔在桌上。


    「進來不敲門,這麽沒有規矩,你的家教都去哪兒了?」


    季庭柯喘了口氣。聽這一句,他忍不住地、冷笑了一聲。


    他說:「跟你的良心一樣,都被狗吃了。」


    對方顯然沒打算忍,從季庭柯進門、再到現在,所積攢的怒氣全部爆發:


    中年男人惡狠狠地拍了拍桌子,罵季庭柯是「畜生」。


    他粗大、漬著煙油的手指著他:


    「你自己看看,你什麽態度!」


    沉默是夢裏的一道內河。


    沿岸潮漲,幾乎沒過鼻息。


    季庭柯喘過兩口氣,讓自己從水裏浮上來。


    他鬆開了緊握的拳,挨著辦公桌,一滴汗落下,攥緊了對方的目光。


    「如果我是畜生的話,那你、又是什麽?」


    對方預料之中地暴跳如雷,桌上一疊中標文件甩得啪啪響:<="<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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