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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幽幽的氣息,感覺隨時都會斷氣一般。


    老鴇兒花團錦簇的紫色衣衫,頭發上的步搖也是琳琅環玉,燦爛耀眼。她低下頭,看著殷雨霏蒼白的臉,烏黑的頭發順著她的肩頭,微微的顫抖著,脖子上,一圈的烏青,手上,鮮紅的血漬,汙垢盡染的裙上,染著雪的烏垢和發黑的紫醬色血跡。


    “嘖嘖,就這等模樣,幾天前還是人人追捧的……嘖嘖,花魁!”老鴇兒扭頭著肥碩的身軀,這些個女子她是見慣了的。“前日,那個山西來的——闊氣的煤老板,不知道今日讓他看上一看,會不會倒要立即作嘔了呢!”


    門被打開的一瞬間,西邊的雲彩正好直通通蓋進來,天要下雨了嗎?無數光柱裏舞動的精靈,晃悠得方潤玉的心,猛然的被揪住一般,陽光下那場人間殘劇暴露了它最終的結果。


    “嗯。同為女人。你竟然將她折磨成這樣?!”牆上仍然被綁著的潤玉冷哼一聲。他本來不想說話,無奈一眼看過去,心裏就埋怨殷姑娘,這個形將就木的軀體,爬都爬不起來,而她,還在惦記著要跟自己逃離這裏。


    “你真的想要離開這怡紅院嗎?”老鴇手搭在紅袖姑娘手臂之上,另一手拎起裙子的角兒,唯恐地上的灰塵兒或者別的什麽沾上去。


    她低沉地問。氣得發抖,鄙視中滿腔悲憤。


    殷雨霏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自己的肩膀,似乎害怕一鬆手,老鴇兒的吐沫星子就噴到自己臉上,順便把自己抽筋撥皮打入地獄輪迴之所。


    “要麽逃。要麽死!”她氣若幽蘭,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塵土味,這一波子人進來,肆意卷地了地上的灰土,豈不知自己是離這灰塵最近的人,她隻好咳咳,咳了幾聲,一字一頓,崩出六個字把頭扭進了裏麵。


    “嗯嗯……”老鴇兒滿臉痛惜:“嘖嘖……你還是看不透這人世間。你大概是戲文看多了……小姐跟公子後花園裏定了終身,從此金榜提名時,洞房花燭夜……你的人生就如那烈焰烹花,幸福到了頂點?”


    酌墨子提了一隻桶,準備去打水,一個拐角處,聽著人聲嘈雜的,見前麵地上一溜兒腳印,偷偷摸摸摸過來,知道老鴇兒姐姐去關殷姑娘那個窖洞了。


    她自己又溜了一圈兒,偷偷爬上那個小梯子望進去,殷姑娘的神情還是迷茫無助的樣子;精神卻還恍恍惚惚的,神誌不清,隻能感覺到,她的聲音好冰涼,她的雙手像兩根葇柳,軟綿綿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殷雨霏的眼神,如利劍一般看著自己眼前鐵塔一樣高聳的老鴇兒,仿佛自己隻要說出離開的話語,她就會親手扼死自己。


    倏然間,腦海中千迴萬轉,竟是一幕幕不堪的迴憶。都說人在快死的時候,會看見最在乎的人,迴憶中有模糊的父母,父親把自己抗在肩上,集市裏的人頭湧動,蜿蜒曲折的人流像是一條曲折的河流。


    “人的心。男人的心恐怕是像海底針……你在這怡紅院,雖自待了半年多。你也該有所見識吧。外麵真的如你想像的那麽美好嗎?”老鴇兒迴身看了一眼,牆上的那個潤玉,晦明晦暗的光線中那個方潤玉身軀雖說很偉昂,眼神兒卻很飄忽。他猶如陽光下快要融化的一團積雪,寥寥煙霧中,緩緩地升騰。


    潤玉被掛在牆上,禮貌地應聲,“當家。”


    “什麽!”


    潤玉,看著如君王般統治著這個怡紅院的女人,沉默,欲言又止。


    “在下,叫你做當家。總好過你的別的稱唿!”方潤玉緩緩地換了一個姿勢,這個男人,即使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也給人一種強大的酸腐感。


    “有什麽話直說。”鴇兒的語氣冰涼刺骨。吱吱唔唔,閃爍其詞。這個時候了還在糾纏於對自己的稱唿,可見不是什麽可以委於重任的人。


    “當家,真的是你把殷小姐打成這個樣子的?”潤玉的聲音略顯緊張和不安。


    老鴇兒雙眼一眯,透出危險,“嘖嘖,真是受不了。這麽個男人,你還奉若珍寶?!”


    “在下不敢!”潤玉即刻緊張地說:“隻不過,殷小姐是一個弱女子,你這麽肆意踐踏她的尊嚴,天元國法度何在?!”


    老鴇兒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牆上公子,“嘖嘖稱奇呀!聽了半天,我想著你是說你在擔心她?”


    “是。”潤玉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一來,所有的狡辯和謊言這個鴇兒都不會放過,二來,他是真的被殷雨霏柔弱與堅強的氣質所深深的震撼。


    老鴇兒頓了一下,探究地看著方公子,似乎想要看清他眼中到底是怎麽樣一種情愫。許久之後,她才幽幽地說:“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世間萬物皆有因緣,她想要自由和愛情,相應地就要付出代價。而現在代價似乎與之並不是太匹配……”


    “怎樣才匹配……?”血水中躺著的殷雨霏似乎聽明白了。問。


    方潤玉眼看著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那雙陰鷙而帶著心疼的雙眼,忽然怎麽覺得心裏糾纏成了一團,他一直懷疑他,一直覺得她別有所圖;一直覺得她不過一介青樓女子,比如那片朱唇,卻似應有萬人嚐盡。


    心下一凜,他無法想象自己與她有任何可能的身體的接觸。


    這殷姑娘總是用力過猛,那血水中那微微抖動的一團,於幾日前怡紅院見到的那個美得不近人間煙火的花魁,完全截然相反。


    “此事之前的你。至少衣食無憂,雖然說不上是多麽光鮮靚麗的女人,但至少可以穿著比如這樣的華麗衣裳,在溫暖的屋子裏踱踱方步,看看你喜歡的書……”老鴇兒起身,好像是蹲了一下,蹲得腿麻了,把花魁殷雨霏嫋煙一樣扶著,看向牆壁之上的方潤玉。


    這老鴇兒風月場上混跡久了,自然對男女情事熟黯許多。


    “這個人嗎?”老鴇兒搖揺頭,道:“世間情愛之事,大抵至少要兩情相悅。如果不是,那就無異於開水澆花……”


    殷雨霏聞聽此說,一下子掙紮起來,起又起不來;灰暗透明的一張臉,幾經波折才算是被仰了起來:“你無非是說我剃頭挑子一頭熱吧……”


    “嗯——對,說得極好……不要說那位奸夫本人,一字未吐;即便是山盟海誓,詛咒跺腳又如何……這怡紅院日日上演著一幕幕悲歡離合的折子戲……三十幾年了吧,又有哪個是真的白頭到老,死生契闊的結局——”老鴇兒看著潤玉,看著他躲閃的目光,嘴角上的鄙視之情把自己的嘴巴都要撇歪了。


    “我,我……在下……”潤玉艱難的開口,嘴唇已經因為缺水而皴裂,喉嚨中是一片火熱焦灼,火辣辣的疼,口幹舌燥,讓他說話特別顯得吐字艱難。


    “我個屁!”窗外有一個聲音突然暴了一句粗口。


    “死酌墨子,賊女子,你個小屁孩子懂個屁——滾……滾……再不滾,仔細我撕了你的皮……”老鴇兒揮了揮手,早有兩個門口立著的打手,奔馳出來。


    紅?這才踱著走過去,一雙眼睛仔仔細細地圍著殷雨霏看了一圈兒,手裏的帕子一揚,拿了捂著嘴,陽光的灰柱裏吃吃地笑起來。


    這笑聲太過突兀,在寂靜的地窖裏來迴衝撞,就又一次敲醒了昏昏欲睡的地上之人。


    “聽說你在絕食……”紅袖穿了一件粉色藍色霞光領子罩衣,粉黃粉黃的翠鳥簪子的閃光燿上了殷雨霏的臉。


    “奴家——”殷雨霏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迴道這個紅袖的話,好歹自己與她在怡紅院相處了些時日,平時除了爭風吃醋,她紅袖倒是處處要占上風。後來兩個不小心一起入了青山幽冥派,不過聽說自己與她祖上都是魔玨國的。


    如今倒覺得再多說也無益,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道理自己還是懂得。


    所以自己惦量提氣釀醞了半天,最後還是偃旗息鼓決定還是免開尊口的比較好。


    “絕什麽食?你日日都看那《三生石記》,知道裏麵的說法,女人都是水做的。你何曾想過,你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那邊,那位潤玉公子又如何能愛上你……男人都是視覺動物,你看你,前麵塌了,後麵爛了……這叫他如何能下得去手!”紅袖看著殷雨霏,一付恨鐵不成鋼的痛惜表情。


    “我的愛就是一麵旗幟!不為求歡,隻為亮明態度——”殷雨霏寂寞光影裏閉上眼睛,眼睫毛好長一個半穹形覆蓋了她的眼淚。


    “從此,質本潔來,還潔去……”殷雨霏兩眼淚汪汪望向窗外,笑道:“說起來甚是可笑!”


    “是呢!嘻嘻……”紅袖居然笑出了眼淚:“姐姐,你先吃上,‘潔’與‘不潔’的事情就別想了。這就是我們姐妹的命,這輩子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男女一見麵,‘愛’與‘不愛’自是早已被注定了的,哪裏是你這般掙命一般能掙迴來的,姐姐,你認了吧?”


    “我的傻妹妹,聽姐姐一句勸。我們女子,愛上誰,也不能一味地往前衝。你看,你嚇到潤玉公子了。他到現在都不敢應承你,就是覺得你的愛太過沉重了……”老鴇兒以她比殷姑娘較深的資力誠心勸誡他。


    “謝謝紅袖妹妹。半年前,我被惡霸搶了,又被她老婆賣到了這怡紅院,見過的男人都大概是衝著我的皮相來的,雲雨之歡過後,半絲不留痕跡;如今這位潤玉公子坐椅子都要給我讓出半尺,我知道他是不一樣的——”殷雨霏一下子說了這許多話,臘黃透明的臉上泛起一道虛紅的顏色。


    “嘖嘖……傻姐姐,你是慣會看書,真真的把自己看傻了……”紅?拂?起身,衝著窗戶外的酌墨子的半個腦袋喊:“一群烏合之眾……還不快把她攆走!”


    紅袖鴰躁起來,誰也擋不住的,酌墨子鍋也不敢要了。


    心裏突突直跳,自己底子又潮。


    這方公子幾日不見,如今倒被掛在了牆上,聽別人說,他和殷花魁是一起被綁迴來的,說是在一個山洞裏,被捉奸捉了個正著。


    自己趕緊得去準備粥和藥,看樣子他們受傷均是不輕。


    那個方公子牆上街上昏厥再醒來,自是再無第二人知道。


    ……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薄荷香味,那是一種中藥特有的清香,讓人清醒,讓人舒適。


    殷雨霏躺在一個柔軟臂彎裏,溫暖舒適和安心的感覺,讓她舍不得睜開眼睛。朦朧中,感覺有人在注視著她,但是她卻提不起警覺,總覺得,那人的眼光,抑或有著某種疼惜和不安。


    幽然轉醒,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碗粥和一碗的鍋貼餃子。


    環視四周,一個臢髒的酒窖殘留著若幹酒缶,大大的酒架,簡陋殘破的四壁。那個男人但透露出男人應有的大氣和剛硬。


    “你醒了?”一道溫和地男聲從床邊傳到屋影的耳朵裏,殷雨霏心中不覺有些微涼,昨日他哭著喊著:“姑娘,我的傻姑娘!”可能真的是情急之下,一時心軟喊的,今日的潤玉公子似乎又恢複了理智。


    她的心微微一縮,這是一個冰冷的聲音,但是明顯帶著關切和善意,她緩緩地轉頭,橘黃的燈光下,一個高大的男人逆光而立,全身柔和的光暈,帶著淡淡塵土的香氣。


    他緩緩地走到她跟前坐在地上,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她額頭,微微一笑,“似乎並不發燒了,很快就會好了,你隻是太虛弱了。”


    殷雨霏撐起身體,探究地看著他,頎長的身體包裹在個破碎的灰色長衫中,修長的雙腿站得筆直。腳上一雙爛草鞋,已經全然開了口。


    她緩緩地看上他的臉,微微一笑。


    沒忍住那種。


    “你是腳力太好,還是怎的!為何每雙鞋子倒要如此——”


    他長得,可以算得上清秀,精致的五官,傳遞著一種柔和的魅力,一張魔域大陸標準的美男麵孔,所以給人一種舒心的安全感。


    “是你喂了奴家藥和粥?”她微弱地問他。


    那人點點頭,微微一笑,遞過來一個碗,黑乎乎的液體散發著濃濃的藥香,“這個酌墨子還是有心的,藥性溫和,調養氣血最是好的。”


    殷雨霏呆呆地看著他,再看著那碗藥,意味深長地看了公子一眼,這一眼並沒有停歇多久,驚鴻一瞥一樣飄忽而過。


    她輕聲說:“公子可以要求鴇兒放了你,此事應該與公子是了無瓜葛的……”


    似乎是害怕她說出推拒他的話,然後他會控製不住自己再次拒絕她。所以,他忍不住用手堵了她的唇。溫熱的唇輕輕地貼著他冰涼幹燥又微微顫抖的手上,她緩緩地伸出雙唇,將他,一個綿長而沒有任何情欲的吻,滋潤著潤玉幾日未洗的手掌上。


    方公子苦笑道:“你覺得我們之間會了無瓜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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