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語落後,一直那麽看著我,而我木木地站了好久。


    我隻記得,我透過他背後向教室門外看去,外麵的天依舊黑得像個窟窿,教室安靜的隻有凜冽的冬風從門縫裏擠進來,喧鬧著。


    隨著風聲嗡嗡響徹腦海的是:劉子君,你沒有資格得到任何人的喜愛。


    記憶驀然被喚醒,十三歲那年那個不辭而別的少年,我趕緊閉眼,怕那壓抑的噩夢會被喚醒。


    我當時沒給他答複,因為我聽到了早自習時間同學們腳步聲從走廊遠方陸續走來。


    但,那是段痛苦的日子。


    我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寫了他名字的那封信,最終還是沒有拆開。


    我依稀記得,我那段時間的心境,從恐懼到驚訝,到害羞,到擔心,最後到糾結。


    我在昏昏沉沉的命運中苦苦掙紮,痛苦了1周後,給他塞了一封很長的信,也是人生中的第一封真正被遞了出去的迴信。


    我記得,信中我說:“如果將人生比做我們正在學習的數軸,如果我們選擇了在這個時間點說什麽喜歡,那就是在向負無窮大的萬丈深淵駛進。


    人活著已經很不容易了,想活著,活出個像正常人的樣子,我一步都不能走錯,我希望大家都能完美收場,期待高考我們都能金榜題名,到大家都圓滿時,我一定會給你個答複。”


    後來,他再也沒有追問過我,也沒有那個年齡段像其他男生女生那樣的校園糾葛,他來得更早、走得也更晚了。


    不過,我知道,他留在教室的時間更久更長了。


    他還會陸陸續續往我抽屜放一些書,我看完也會偷偷塞迴到他抽屜裏。


    由於我那個時候心裏有自己的夢想,除了低頭做卷子就是在低頭看書,我很少和別人聊天說話,也很少去和別人長談,因此也很少去感激或者維係一段長久的友情。


    但那個手,我內心對他充滿了感激。


    我看完一本書,都會在還給他的時候,書裏夾上一紙條,講解我認為不對的地方或覺得驚豔的地方。最後,還會加上句謝謝他。


    不過後來他也走了,和十三歲那年給我寫情書的那個少年一樣。唯一的區別是,他不是不辭而別。


    他那天抱著厚厚的一個包裹,特意送到我座位上,說他要去別的省城參加高考。


    那是一套精裝的書,他說留給我作紀念,說希望我能記住他。於是我沒有拒絕,我收到了此生最為厚重的、藍色精裝的書籍套裝《三言二拍》。


    這套書,我匆匆瀏覽過,是市井小說,似乎多半是民間的愛恨情仇故事。


    但為了看起來更真實,還會客串一些曆史上響當當的某些個皇帝或王公大臣。比如比如累修成佛的梁武帝、比如發跡的錢婆留高俅。


    結局要麽虐心慘痛,要麽皆大歡喜,用一則則的時間俗事來警告或激勵大千世界的俗人。


    尤記得我拆封後隨手翻開的那章,章迴名叫《明悟和尚趕五戒》讀完後,感慨頗多,沒想到我心目中的東坡大學士前世竟也是個禁不住紅蓮女.欲誘惑的假和尚。


    但他兩世都有佛印好友相伴,很難得。


    將蘇大學士的升遷和私生活巧妙結合起來,馮夢龍可真是個會趁熱點的大戲劇家。


    還有很多佛理我當時也沒有閑暇去深思,因為讀的過程中,會有點臉紅。


    因為青春剛剛悸動的時候心情和欲.念是最容易被浸染帶偏的,用小時候外婆那個村裏老人們的話來說:這書有點兒“傷風敗俗”。


    但正如此,那時覺得它甚為寶貴,可以收藏到將來的某天我放下一切,得到真正的清閑時,再拿出來慢慢細品人間百味。那麽貴重的書,我卻默默地封了那個套裝。


    那套書,還有他的信,連同一封我13歲時舍不得丟掉的那封信,都帶在了我的身邊,藏在了我床位下的單門衣櫃裏。


    我猜他送我書的時候可能也不知道這麽精致套裝裏記錄的多半是情愛相關的世俗小調,但高三和情愛是不搭的。


    那年,我高考失利,不知道他在遠方是否金榜題名過,是否去了自己滿意的學府?


    生怕錯過讀書這件事兒,我也管不了身體什麽感覺。


    我起床洗涮完畢,自己摸去了西校區的圖書館。


    我到的那時,辦理借閱證的隊伍,已排滿了同學。烈日下,女生們穿得如花枝一般清爽,男生們也都短褲t恤,一片熱氣騰騰。


    隊伍原本要求是直的,但人臉各有心儀的朝向,隊伍最終被站成外婆村十八彎的山路形狀。


    大家互相觀摩,也不知道是不是曬得,一個個麵紅耳赤。


    甚至有男生故意把語調扯得咋咋唿唿,嘩眾取寵的話語聽起來意圖太過明顯。


    太陽把青春炙烤得按捺不住,熱氣騰騰往上竄。


    那一刻恍惚的我,總有一絲錯覺:仿佛大家排的不是借閱證,而是可以紓解正荷爾蒙澎湃的結婚證。


    一向敏感的我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等候著。我向來敏感,能真切地感受到有眼睛在盯著我。


    我皺眉,把頭杵得更低,把肩放下,胸放得更低。


    不知道怎麽的,突然有幾個男生插隊到了我背後。我皺眉,耳朵嗡嗡響,聽他們在我背後起哄道:“美女,你哪個係的,認識一下唄!”


    我頓生鬱色,假裝沒聽見,盡量不做任何響應。


    任後麵人的語氣如何變幻,我強忍著,沒做迴應,耳朵裏仿佛都是夏日裏嗡嗡的蒼蠅聲。


    快輪到我辦理時,突然有刺耳的譏誚從起哄的男生嘴裏吐出來:


    “裝什麽裝,現在的女生啊,覺得自己漂亮就了不起了…再漂亮也擔不住衣服的土氣!真沒勁兒!”


    當時我人跟著身體有些不太舒服,突然有些惱羞成怒。我扭頭望著那個男生,語速竟然出奇地快,我紅著臉爭辯道:


    “同學,謝謝覺得我了不起。有句話叫:措辭磊落格力高,浩如怒風駕秋濤,本來我不想和你一個男生吵,大家來到同一所學校不應該都是同學嗎?你是一個大男生,不應該心胸坦坦蕩蕩,言辭光明磊落嗎?!你剛最後的語氣,你知不知道,聽起來像極了心懷嫉妒的小女子!”


    前方恰好輪到我,我氣憤地扭頭,拿起工作人員遞上來的借閱證,仿佛逃跑一般,進了最遠最上層的文學館。


    踏入館內才覺得心情瞬間被林立的書架撫平,今天怎麽了,我的心胸可真不夠豁達?我的生命過了快二十年了,讀過的那些書都算白讀了。


    看到眼前的書架,突然覺得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麽多書。


    我不再多想,在洛大社科館的書架中,仿佛個沒見過世麵的老鼠一般四處聞嗅。


    紙嗆墨臭,但大腦是個奇怪的機器,它欣喜地把它們轉化成了陣陣撲鼻的書香。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浩如煙海般的藏書。


    那一刻,站在洛大圖書館的一排排書架前,我發現,我隻讀過廖廖的幾本名著。


    世間的書籍如沙漠之巨,而我僅看過名家的隻言片語。


    當然,我時刻記著,我是計算機學院1班1號,我不會忘了,我來大學的目的是什麽。


    那時,計算機對我來說,有多麽新鮮。


    我挑了兩本文學書,就預備去工業技術館,挑選計算機相關書籍。


    我剛踏入工業技術館門,便碰上了他——傅華錚。


    他就站在館門口最近的那一排書架前,我進入的時候,他剛好抬頭看見我。


    圖書館不準大聲喧嘩,他對我微笑著點了點頭,英俊的臉上,嘴巴張合的形狀似乎在說:


    “好巧,你也來了。”


    “哦,是好巧。”我望著他,心裏默默迴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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