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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去像是賭氣的話,而且是一種對隱秘事已有所知的語氣。厲鳳竹轉了轉眼珠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迴身向著厲老太太看去,她倒是沒什麽慌張的表現。歎了一口無聲的氣,就走到窗子邊,把手伸到簾子裏頭摸索了一陣,仿佛是刻意要迴避這場家庭風波似的。


    厲鳳竹心裏有些明白,大概是有話傳進家門來了。可她既不能主動去捅破那層窗戶紙,又很心虛地有些維持不住身為家長的威嚴。因之,盡管說著些教訓的話,聲音倒是向著低處跌下去的:“鬧什麽脾氣?上學是你現在唯一的正事。”


    “還拿我當小孩子嗎?這時候起來,電車都沒開呢!”小如甫說著,伸出兩隻細胳膊,使勁朝厲鳳竹肚子上一推。他雖跟著目不識丁的外祖母長大,但究竟從小生長在城市裏,比在鄉下長大的孩子心思活絡,也更看得懂大人之間的事情。


    這一推,讓厲鳳竹莫名聯想到小如甫在船上失蹤後,自己曾去找約翰遜求助,從利順德飯店出來,因為舉止古怪,受了紅頭巡警惡狠狠的一棍。可她現在覺得,那一棍是軟的,倒是兒子這一推,才真是打得她渾身血肉散架一般痛了起來。


    厲老太太看情形太僵了,連說著“好啦好啦”,走到床前彎下腰一手把枕頭撿起來,一手掏著把小如甫往自己身後拉去。由動作上看,是有保護的意味在。


    厲鳳竹還注意到,母親自她身邊走過去時,很刻意地閃了閃身。隻一點微妙的改變,她就敏感地讀懂了,大約在情感方麵,她是這個家裏多餘的人。


    可他們祖孫又是反過來想的。厲老太太渾身上下最閑不住的便是一張嘴,她昨日有了主意要去打聽唐書白的底細,就一個晚上也等不及地實行起來。可單留小外孫一個人在房裏,她自然不肯放心,於是就帶了一同下樓。所探聽到的結果,是厲老太太死也想不到的。唐書白有錢極了,但他是靠東洋人掙錢,就是那夥與厲家、沈家都有血海深仇的強盜兵。厲老太太膽小愛財是真,可她再無知識至多也不過是遠遠躲著東洋兵,有恨隻往肚裏去咽,而不是擺在明麵上招來麻煩。實在是日子苦一點,哪怕窮到討飯,也要拿著破碗走遠些,絕沒有在東洋人手底下討飯吃的道理,否則真對不住她鄉下枉死的全家老小。這樣的骨氣,連她這樣不讀書的老嫗都有,厲鳳竹從前更是態度決絕,如今怎麽成了這樣?


    厲老太太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做了一夜的噩夢,想起東洋兵殺人的兇相,莫名也開始懼怕厲鳳竹了。在懼怕之中又有三分輕看,但又礙於沒有自立的能力,隻得壓製下來。


    再看厲鳳竹,一個人不言不語隻在桌邊收拾文具。


    昨夜旁聽到一切的小如甫,心裏什麽都懂,隻是恥於說出口。他的媽媽已經不是什麽英雄了,而是個漢奸。哦不,比漢奸還要更低一等呢。他從前在繁華的歌舞廳門口看見過的,頂漂亮頂時髦的歌女舞女扭著腰肢,被東洋人和漢奸抱著,跳進很高很高的大車裏。那些女人塗脂抹粉、穿金戴銀,簡直就像是從月份牌裏走出來的仙女。可是滿街的人在車子揚長而去之後,都會咒罵那車子裏坐的都是些狗男狗女。而他的媽媽跟了一個狗男人,自然也就和他們成了一路人,甚至比他們更不如,因為他媽媽穿的衣服絕沒有那麽體麵。想著想著,便嗚嗚咽咽哭了兩聲。


    厲老太太不敢高聲去勸,隻是心疼地拉過孩子往床上坐著,抬手替他揩著淚珠子。


    厲鳳竹已把書包來迴翻檢了三遍,實在沒什麽可做了,這才說道:“補習班已經開了快一個月了,你是後去的,不勤快點根本趕不上同學的進度。”


    小如甫揉著淚眼,抽噎地倔強地反問道:“去補習班學些什麽?那裏教做人嗎,教愛國嗎,教貧賤不能移嗎?”


    厲鳳竹鬱結不已,恍恍惚惚往窗邊靠過去,手伸向簾子後邊摸了摸,這才想起來老太太剛在這裏站過一站,早把窗戶關嚴實了。她心裏好有一陣低落羞慚,跟著就有股子被人揭破短處的惱羞成怒,捶了一下鐵製的窗框子,竟也不覺得手疼。隻是咬了牙,小聲質問著:“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和他說什麽了?還是……有人來說過什麽話了?”


    其實,厲鳳竹全程沒有迴過一次頭,但厲老太太就是莫名地恐慌。她想到了無數張猙獰的惡人麵龐。那些投靠東洋的漢奸,心腸硬起來哪一個不是動則打罵,乃至砍人腦袋的呢?她想不通也來不及去厲鳳竹經曆了什麽,為什麽會有這種轉變,她隻是沉浸在快不認識眼前這個女兒的惶惶不安的情緒中。


    小如甫是不怕的,大抵子女在父母麵前,生來便是有恃無恐的,敢說一切狠話:“原來教的是目無尊長。”


    厲鳳竹當下真如受了一頓響雷猛劈,身子前後搖曳了兩下,支撐著牆壁勉為站立。眼裏凝了一大包淚水,心裏的翻江倒海,正如藏著一部二十四史,待要哭訴卻是無從說起。她撫著自己的臉頰,悄悄地揩去眼角上滲出的淚珠子。手一路滑下去,握著脖頸,指腹狠狠揪起一層皮,這才冷冷地笑起來道:“真不愧是我生的孩子,很能說會道呀。不過,挑人的不是首先也得自己立身正才能讓人信服。像你這樣子,譏諷我目無尊長,卻又拿著同樣的態度對待你自己的母親,隻能說你是刻薄,而不是真的懂事。”


    厲老太太聽了厲鳳竹教訓孩子的口吻,似乎很薄情的樣子。心裏一沉,真怕她為了虛榮而翻臉。於是,憐惜地把小如甫抱緊了,含淚湊在他耳邊悄聲勸他乖乖地別說話。


    可小如甫偏是不懂這苦心,隻一味地要發泄自己昨夜所感到的一切羞辱,從外祖母的懷裏掙出來,指著厲鳳竹的背影痛罵道:“我是不懂事,但我至少不會跟著東洋人的狗。”


    “這孩子!”厲老太太慌得什麽似的,一心想著與其任由小外孫口不擇言討打,倒不如自己先下手為強,或者還使這可憐的孩子少受些苦。因想著,果然重重抬高手再輕輕落下,扇了小如甫一耳光。


    事情到了這一步,卻有些滑稽可笑起來。向來慈愛甚深的外祖母,劈頭蓋臉給了孩子一個教訓。倒是從來端著嚴肅架子的厲鳳竹,聽著那動靜心揪得直犯疼,撲過去搶上前一把捧過孩子的臉撫了撫,扭頭嗔著厲老太太道:“你別這樣,我不是心眼兒小到會跟一個孩子置氣的人。倒是你老人家今兒怎麽了,不過說兩句話罷了,我都忍下了,你老人家又有什麽忍不了的呢?”


    可小如甫偏生是不領這情,照舊把敵意放在明麵上,脖子朝了側麵一橫,倔強地扭開身子,再也不肯多看媽媽一眼。他想躲得遠一些,但屋子很小,容他們三人下腳的地方也就是豆腐塊大的地方,或者幹脆跑出去才能躲個徹底。但他一起這個念頭,腦海裏就閃過幾張白種人、黃種人的臉,膚色盡管差著很遠,但這些人的神情倒是一致的可怕。所以他退縮了,唯有那十個用力抓地的腳趾,還在靜靜地表達著他渴望逃離家庭的沉重心事。


    小如甫的力量其實很弱,但血緣卻把他的力量無限放大了,致使他輕輕地一掙,足以推倒厲鳳竹整個身體。


    厲老太太跳著腳,兩隻手拍在大腿上連連喊了三聲“作孽”,跟著上前攙起厲鳳竹,替她拍了拍裙擺上的灰。一直整理到她身前來,發現自她臉上淌落的淚早把前襟洇濕了一片。厲老太太雖不是厲鳳竹的親娘,但老太太也有過自己的兒女,最是懂得受兒女氣時又惱又恨又羞但又不忍迴嘴的心情,這就陪著一同嗚嗚低泣了兩聲,直道是家門不幸。


    厲鳳竹待胸前劇烈的起伏稍稍平複了一些,跟著抄起一隻衣袖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低聲道:“媽,你出來一下。”


    於是,厲鳳竹領著厲老太太上到天台,一麵走路一麵渾身上下掏著找煙,半天也沒找見,隻好氣餒地挨靠著欄杆低頭不語。


    厲老太太素日總是囉嗦快嘴,這會子倒是憋了好半天,思前想後斟酌著慢慢地說去:“我也,我也是有些話要對你說一說。可……那個我,我說的話,你應該是不愛聽的,可……可我得說,必須說。我要說……再嫁難是難一點,不過也不能為了再嫁難,就拉扯起一個胡亂地定下終身。說句抖文的話,我寒心!就是把從前的事都忘了,隻談你的婚嫁,我就沒見過哪個漢奸是不玩女人的。你見過那樣多的世麵,怎麽見了那姓唐的臉子還不錯,就傻得連這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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