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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學生也不都如這般斯文,暗地裏也有人瞧不起莽夫的,認為他們的意見總是帶著愚昧的腐朽氣息。就有一個尖臉的學生,低聲哼了一句“一個老匹夫,一群鄉巴佬”,這還沒完呢,他又把臉誇張地扭過去,白眼都快飛上天了。


    穿短衣的幾個人雖各自隔著一定的距離,疏疏落落地站開著,但彼此之間是很互助的,有人聽見工友受了無端的屈辱,忙搶上前來,帶說帶推非要討迴個公道不可:“怎的,有人說你們學生娃兩句好話,尾巴就朝天了是不是?”


    那位學生先還是鼻孔朝天的,認為在學界組織的活動上,他總算半個主人翁,仿佛並不怕事。隻是,他單弱的身子如紙糊的一般,不過是經了人家輕輕的一碰,整個人就被推出去三步之遠。這才急了起來,高唿著求援:“救命,救命呀……勞工動手啦,勞工動手啦!誰組織的勞工,怎麽不管好自己的人!我們讀書人各有所長,滿腹都是救國興邦的大謀略,何必拉攏蒙昧的莽夫,他們除了會惹事,此外什麽也不懂!”


    那些工友是不會咬文嚼字的,便把“動手”二字簡單地理解為打人的意思。紛紛認為是學生汙蔑他們在先,後又一味貶低他們勞工的人格。這些勞工在工友大會上什麽大道理也聽過了,他們是抱著隻要大家齊心救國,要不計前嫌不論恩仇地彼此團結。然而到了這裏卻受幾個黃口小兒如此奚落鄙夷,在委屈之上更添了無限的憤怒。當即有人跳著腳,上前揪了喊起來的那人的衣領,是拉著他出來示眾的表示。對了圍上來的人,粗聲粗氣地高叫道:“學生撒謊,學生居然撒謊!”


    雙方如此一來二去的幾句氣話,加之一點肢體上衝突,由小吵小鬧演變到大打出手。


    人群雜遝加上拳腳相向,豈有不掛彩受傷的道理。少數幾個能夠沉著應付突發狀況的學生和勞工,扯起嗓子向其他人求助道:“這樣下去要出大事的!快,好心人幫個忙,去找副架子來,把人送去附近的醫院。”


    厲鳳竹在他們鬧口角的時候,隻是冷眼看看,偷偷攝下幾張照片後,不上前,倒往後退了退,暗自留心引起這場小摩擦的兩方代表。果然發現這兩個人,不等事情發展到群毆的地步,隻在情勢越吵越僵的時候,就偷偷地溜走了。厲鳳竹見此狀,不免心裏有些自得,左手五根手指逐個怡然地在相機上打了幾下節奏。當她暗暗在腦海裏擬定了一段新聞稿的時候,已有幾個手持短刀、麵貌兇狠的人把學生們團團地圍住。而學生們呢,除了沒經過此種場麵的大嚷救命而外,倒也有幾個學體育出身的,邁開了標準的馬步,兩個拳頭往前頭一擺,更有甚者從腰間拔出了防身的匕首。他們高聲地自報家門,唯恐大家不知道他們來自哪所學校似的。


    按此情形看去,一場械鬥在所難免。


    聞風而來的記者也好,訪員也罷,都是一股腦兒搶上前。有攝影家夥的對著當事雙方見縫插針地一通亂閃,沒條件的也不閑著,悄悄拉了幾個說話伶俐的學生在旁,問了幾個緊要的問題。


    這其中,就有勉強擺脫唐書白無理糾纏的方笑柔。她總以文明人物自居,又是在舊官僚的家庭中長大的,心底當然看勞工不起,因此隻對學生表示同情。對著學生身上的傷,以各種角度來拍攝,同時還問了幾個問題。


    事情發展到這時,雙方早也說不清楚誰對誰錯了。加之,挑事的二人早以金蟬脫殼之計溜走,徒留一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爛攤子。


    方笑柔聽著,不由垂下淚來,嗓子裏盡管是嗚咽的,說話時卻又很有聲如洪鍾的意思:“如此時局,大家隻管在內部拉扯、撕裂,絲毫不留意外邊的世界。隻圖自己不吃虧,隻看到自己的一家子道理,完全沒有換位思考的能力,這樣的民族……”


    記者堆裏自然對於這位記者小姐了如指掌,有親日傾向的便幫腔,立場堅定者對於她的做作不屑一顧,強按下個人情緒不提,隻管做著記者分內的事。倒是旁的人並不了解這些事情,經方笑柔一通哭訴,紛紛認為好好的一場愛國演說,本該同仇敵愾、鼓舞士氣,卻落得如此難堪的一種結果,看來要讓國人成就救國事業恐怕有些癡人說夢呀。


    厲鳳竹是圍觀了全程的,對於方笑柔那句“隻管在內部拉扯、撕裂”,很是抱不平的,賊喊捉賊的詭計把她氣得直感到腦仁疼。不過,她低眸望了望照相機,自己是有希望還原事情真相的人,在鐵證麵前狡辯總是無力的。暗想之下,認為再涉險卷入旋渦中心並不明智,便取了一種保守的態度。提著風衣的領子,迅速抖落兩下,把藏滿寶貝的照相機裹得嚴嚴實實,抱在懷裏忙想跑出去洗印。她一開步子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左腳微微有點跛。低頭看,鞋麵上有一團被踩得烏黑的血跡。可能是她腳上流出來的血,也可能隻是湊巧濺到的。


    但見了血,事情就不一樣了。厲鳳竹覺得漫說她是位記者,就是個普通過路的,也不能眼見著同胞自相殘殺。因此,掉轉腳步想去通知管理人,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園方,再不找人過來維持秩序,恐怕是要出大亂子的。不過,她想到的事情,公園方麵早也想到了,已有幾名代表,正在趕赴巡捕房的路上了。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厲鳳竹稍安了一安心,“除了找人平息事態,已受傷的人也該盡快送去醫治才好。”


    留守管理處的一名員工認為此言不錯,顫著手去夠對麵辦公桌上的電話。當他順利叫通了一家醫院電話的同時,眼睛仍不停地睃著窗戶外的動靜。他的眸子忽然亮起來,嘴巴順著急起急落的情緒,說出了一句很滑稽的話來:“喂?啊……不用了,謝謝。”


    厲鳳竹哪有個不疑惑的,順了他的眼神,探著身子對了玻璃窗子外一望。卻見已有兩名穿白衣的院役抬了一副擔架在路上跑,擔架兩側各跟著一名護士。離擔架區區幾米遠,另跟著一位身著黑色長衫,帶大呢帽的男子。


    好生熟悉的背影,這是誰呢?厲鳳竹因想著,便站上前兩步去細看,緊鎖住眉頭,腦海裏一頓搜尋。雙眸驟然瞪大了,表示著很深的敬意,捂了嘴低唿一句:“阪……阪本?”


    這一來,厲鳳竹又少不得要跟上去看看阪本林智出現在此是巧合不是。


    隻見阪本跟著擔架一路坐上車子。上車的時候,兩根手指還偷偷地伸進袖子裏掏了掏,他那繃直的後背像是卸下了很大的包袱,立刻變得舒展起來了。


    厲鳳竹三步並兩步跑到大路上,一隻眼睛盯著那飛馳的汽車,一隻眼睛比較著門口車夫的年紀,特意選了一位看起來力壯些的,告訴他隻要跟得上前頭那輛汽車,要多少錢都可以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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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力車夫得了這樣一樁好生意,賣力得了不得,在烈日下的大街上一陣狂奔。雖說兩條腿是追不上四個輪子的,好歹在他一番努力之下,總算一路緊追著隻黃豆大的車影子,勉強趕到了醫院門口。


    不過,當人力車停下時,這邊已經看不見阪本所坐的那輛汽車了,不好一定說是追對了人。隻是,既然此地是家醫院,到很能對上情景。


    厲鳳竹一方麵急著要進去找人,因此從錢包裏拿錢時很利索;另一方麵被車夫喊了五塊的高價感到一陣肉疼,因此把錢遞過去時是拖遝而不舍的。她臉上的表情又著急又心痛,與車夫臉上的欣喜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最後,還是車夫見她苦了一張臉恐怕要反悔,一把搶過了紙鈔,方才把一幕悲喜短劇給了結了。


    錢是沒了,那就得換來一點有價值的線索,方能緩解刀割一般的心情。厲鳳竹便格外起勁地奔到前台去問護士,剛才是不是送來一個受外傷的病人。護士見她是一個婦人,自然而然地誤會是傷者家屬來了,忙說“有的”,就給她指了一條路。


    穿過大廳一幢小樓,那是樓高五層的住院部,急診室就在一樓。進來以後首先看見的是一個小小的門廳,各科室症狀稍重一些的病患都住在這裏。醫生護士還要巡房,再加上付費取藥依舊安排在這裏,來往上下的人簡直可比菜市場了。


    厲鳳竹剛走到門柱邊,就瞧見阪本站在收費處,立刻閃身躲了起來。隻見他的手從衣袖裏掏出一個皮夾子,迴想起來,他在上車前掏的似乎就是存皮夾的那個袖子。這已經是厲鳳竹第二次撞見,阪本以私人身份為素不相識的中國人挺身而出了。厲鳳竹看人的標準是,不聽人家怎樣自我吹噓,隻看人家做的事情漂不漂亮。因此,心裏倒是越來越能夠相信他的確是抱著和平使者的態度來到津門的。


    隻是,他既然很認同自己身上那一半的中國血緣,為什麽又要為野崎公館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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