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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厲鳳竹對於自己穿著平底鞋還走不好路的表現,感到很窘迫,一句驚唿硬生生被截斷在嗓子眼兒上。她縮起身子,溜著眼珠子四處看。這地方很為僻靜,並沒有什麽人,隻隱約有幾句遠處傳來的人聲。這就想小心地站定,悄悄地離開。因之,動作放得很輕很輕。而那幾句人聲,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向了她飛快地逼近。最後,停在了花灌木的另一邊。


    “你也管太多了,總留心我的行動幹什麽?”


    耳尖的厲鳳竹一下子聽出來了,這問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近來緊盯的方笑柔。不過有一點很值得注意,今日厲鳳竹可不是跟隨方笑柔而來的,她是來支援陳燕平追蹤賈盡忠這條線索的。即便意不在方笑柔,兜兜轉轉依然還是碰上了,巧合越多越使得厲鳳竹篤定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你不服命令,我隻能多費一點兒心,否則……”


    這一句話更了不得了,言者是唐書白。厲鳳竹往樹影疊嶂處藏了藏,心想著還真是應了那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呀!


    然而花園中央的廣場上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騷動,看來演說即將開始了。厲鳳竹捏著兩根手指,很為難地動了動腳趾,就是不舍得走開。


    隻聽方笑柔言辭激烈地搶著說下去:“否則怎樣?顯得你沒能耐了是嗎?我不妨對你直說,在東洋無論是政壇還軍界,都有下克上的風範,而我又受東洋文明影響很深。我具有絕大多數中國人都不具備的反叛精神,我不會因你位高權重而感到惶恐不安,更不會因你豐富的遊學經曆而自卑不敢質疑。我有我自己的原則和主張,我的存在不是為了襯托任何的卓爾不群。”


    “好厲害的一張嘴!”唐書白的嗓門隻抬高了這一句,緊跟著就壓低了聲音,“不過我告訴你,別小瞧了我,我早對後藤說了,以華治華的思路很不錯,隻要辦得徹底一定能幫助我們開辟新局的。但這個徹底,意味著我們要遵循中國的文化習慣,首先該收斂的就是下克上這種舶來的習慣。因為中國人極講究規矩,若要打破這兩個字,別說是那群抵死不肯投誠的人,就是已投誠的人恐怕也難以長久維係。這些舊官僚爾虞我詐、明爭暗鬥幾十年,為的是什麽呢?不就為了福澤延綿、惠及子孫嘛!領事館若連這點心理都掌握不住,那就很難收服北洋舊臣的心。你不信,迴去就問問你的父親,看他究竟站在哪一邊。”


    厲鳳竹不自覺地把耳朵湊到灌木之中,卻也隻能勉強聽見一點方笑柔哼氣的動靜,末了嗔了一句“我可不明白你究竟什麽意思”。


    唐書白淡笑了一聲,方才接道:“你說說這叫什麽事兒。咱們兩個就像是拌嘴吵架的一對冤家,背了對方,你也去後藤跟前說兩句,我也去後藤跟前說兩句,恐怕快要把他給煩死了吧。”


    厲鳳竹雖把日本人有計劃地再籠絡北洋舊人的訊息,暗暗列為重點。同時也對方笑柔有了一種更為複雜的認識,她從前覺得叛國者無疑都是軟骨。今日一聽才發現,或許有人是可以除外的。方笑柔倒是個硬骨頭,是為了翻盤一切陳舊糟朽的陋習而胳膊肘向外拐的。雖然行為和決定實在都是偏激的,但從最初的意誌上來分析,方笑柔大概是漢奸群體裏最有可能迴頭是岸的一個。


    隻聽那邊傳來一陣跺腳聲,接上方笑柔氣憤地喊道:“別占我的便宜,誰跟你是冤家?一天不耍嘴皮子還能憋死你不成!”


    唐書白又是一陣笑,接著有打火機擦燃的聲音,最後才是他的迴答:“是我的疏忽,忘了你是有主的人了。”


    “這一個‘主’字,侮辱女性太甚。”


    通過方笑柔的疾言,不難想象她此刻是何等的厲色。就連與此事無關痛癢的厲鳳竹聽著也覺不忿,不自覺地把嘴向上一撅。可是她轉念一想,原來唐書白對同陣營的方笑柔刻薄而輕佻,倒是對她十分忍讓。可見的確是一番真情呀。


    天哪,瘋了嗎,這時候想這些?!厲鳳竹被自己神遊天外的想法,攪得是心猿意馬,恨不得一巴掌打醒自己。


    再聽那邊,唐書白正拿話出來迴敬方笑柔:“對啊,這兩個字裏‘主’用得太不對了。”


    聽起來,方笑柔一度被噎得無話可答。這倒讓厲鳳竹有些弄不清楚了,兩個鬼鬼祟祟趕到此地就為了拌這幾句嘴嗎?除了哪兩句開場白有點犀利,到後邊就隻在男女糾葛上做文章了。難道他們兩個在工作以外,有些別的什麽關係嗎?也不像啊,兩個人不僅是不對付,還有種互相看不起的意思,實在令人費解。


    靜默了片刻之後,有衣料摩挲的動靜。原來是方笑柔把雙臂高高地抱在胸前,忽然地冷笑了一聲,反問道:“我知道,因為臥底國貨運動一事,後藤對你坦白的話太少,你吃味兒了是不是?”


    “你剛才還說我占你便宜,現在又說吃味兒,好像你我是一對爭奪愛人的情敵似的。你想多了,我不是隻留心你,我是本著負責的態度,誰的工作都要過一眼。你別是自己心裏有鬼,就老疑心別人對你特別防範。就像你心裏真有一個愛人的時候,會因害羞而易怒,決不允許旁人隨意地開玩笑。然而你的下意識裏,卻總以愛情關係來打比方,不能不說是言由心生吧。”唐書白說罷,忽然得意地大笑起來。


    這種反應讓厲鳳竹疑心他們表麵交涉的是一件事,暗地裏博弈的似乎又是另一件事。


    方笑柔哼著氣,反駁道:“那並不是我說錯了什麽,而是你離了情愛之事就不會說話。三人之間無論構成一種怎樣的關係,哪怕是親密到一家三口的程度,若有兩個人無話不談,單對另一人說話有保留,心裏總會有酸味的。這與愛情可沒有絕對關係,至於我個人的事那就更是不相幹了!”


    這裏,唐書白並不接話,隻是繞著方笑柔走了三步路。在厲鳳竹聽到他們談起後藤時,早是心裏一跳,渾身冒著熱汗。再有腳步聲一響,疑心是不是自己偷聽被發現了,忙退後一步以便隨時逃跑,這又逼出了一身冷汗。出了這樣兩身大汗,衣裳完全地貼在皮膚上,就連腳底心也像打濕了似的,每退遠一步,鞋子都會往下滑一點兒,好不難受。


    “其實,並不是我對你小心眼兒,非要給你小鞋穿。而是你年輕,不懂得隱藏鋒芒。你在職務上的野心,遠超你的能力。更要命的是,你還把後藤看得很高,寄托了太多希望在他身上。在事實上,他職位可高不過遠山君呦。”


    遠山?厲鳳竹心裏又驚又怕,一下子說不出來的一種滋味,隻感到耳邊飄蕩著一陣陣痛快的叫聲。像是被一個意外的巨大的餡餅給砸中了,那層激動難以用任何文字來表達,隻能是心髒超負荷的狂跳,來表達著自己對意外的幸運是抱著一種怎樣地激動心情。


    足足過了一分鍾,耳鳴聲才慢慢退去。厲鳳竹鎮定著情緒,望著手表一秒一秒地計算著時間,努力堅持著要把這邊的話給聽完。


    “哦,對了對了,差點忘了你的宗旨是下克上。你要反我,後藤要反遠山。唔……我怎地如此遲鈍,早想到這一層上去,我就該懂了。你們恐怕早就結盟了!在渲染婦女歸宿論的計劃中,一個唱了白臉無條件支持我,一個唱了紅臉時時處處給我使絆子。其實,就是想耗著我,阻攔我跟遠山君談大事!”


    “你胡說八道些……”


    二人的爭執是越來越激烈了,但他們表達憤怒的方式卻是把聲音盡量往低處壓。


    一段爭執眼看著是愈演愈烈了,然而由花園中央的廣場上,傳來了一陣高過一陣的演說聲。再不過去,恐怕會讓今天的頭條無米下鍋。但照這裏的情形分析,真要過去了,就會錯過重要情報。


    同樣不肯錯過演說的還有方笑柔,因為唐書白很發急地低吼了一聲:“我的話沒問完你跑什麽?!”


    厲鳳竹聽見他們在移動,便也隨之挪著腳步,既不能離太遠,也不敢靠太近。


    不知為何,唐書白不再是一分鍾前吊兒郎當的樣子,也褪去了工作上沉穩狠辣的麵貌,倒有些不分輕重地胡攪蠻纏起來,對了方笑柔發狠:“別抬了那些冠冕的理由出來,我知道今日有多重要,但內奸不捉住,行動越多走漏的風聲也就越多!”


    接下來,厲鳳竹又聽了兩段來來往往的爭吵,雙方的理智都被怒氣掩蓋了。在這種情形下,並不能得到更多的訊息。因就下了狠心撩開這裏的事情不理,徑直奔向了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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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頭的演說正酣,站在話筒前的不是別人,正是麵目模糊的賈盡忠教授。隻見他今日穿著很正式的長衫,頭臉打理得格外精神,對著聚攏過來的人群,慷慨激昂地呐喊道:“同學們、同誌們、同胞們,上下五千年悠悠華夏史,我們的文明從來沒有輸過任何國家。一種文明能讓一個民族存在千年之久,便意味著借舶來思想挽救我國困境是完全不必要的。西方思想並沒有經曆過千年的捶打試驗,不足以成為一個古老國家的教條和信仰。”


    賈盡忠歇氣的間隙,厲鳳竹又一次聽見了遠方傳來一個聲音:“有些陰謀必須讓愛國者出麵才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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