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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暫的造訪其實得不出深層的結論,加之在權益會中,以程雲香為代表的各級人員俱是一身正經做派,厲鳳竹開始在心內猜測,鐵拳團與此地的矛盾有沒有可能是,無論可走的婦女前來求助,因收容能力不足的關係而被拒於門外,最終應了升米恩鬥米仇的老話,便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當然,進一步的了解主要還是得依靠鐵拳團的電話。


    一路想想走走,隔了十幾步路,就能聽見報社裏正有很高聲的議論:“我先去了壽街,然後又迴到旭街,問了一圈下來,得到的結果是……”


    厲鳳竹辨認出這大嗓門來自徐新啟,心裏倒有一驚,因為他是很少有這種表現的,立刻意識到問題不小,一步趕著一步就往社裏跑去。


    “你來得倒是很巧!也免得我一會兒還要找你再說一遍。”徐新啟向外睃了眼,發現是厲鳳竹迴來了,不單是人走上前來,更是顧不了避嫌,伸了一隻手徑直去拽她,另一隻手把墨跡未幹的筆記本晃得高高的,大聲質問起來,“你看看,請你親自看一眼我走訪一下午得到的結果。有這麽多商戶都向我證明,其實這兩日的國貨運動中,有許多參與者來自青幫。我又追問了他們,青幫也分了兩派,兩派人物可謂有著雲泥之別,一派是社會閑雜,另一派卻有不少有識之士。知識分子上街提倡振興國貨,本是很常見的情況,但商戶都迴答我說他們看到的是那一派閑雜的青幫成員。這些問題難道你沒有發現嗎?”


    “我先走訪了旭街,那邊的商戶不大願意接受采訪。”厲鳳竹自知理虧,紅了臉低了頭去看手臂,抽了兩下才勉強掙脫出來。


    徐新啟發覺自己的行為有衝動不當之處,羞赧地咳嗽了一聲。但他怒氣正盛,緊跟著又繼續指責道:“不大願意,但不是完全不願意,對吧?”


    厲鳳竹受了全社的關注,心裏滿腔苦水不能向人訴說,急得一雙淚眼通紅通紅的,支支吾吾迴答道:“我也見縫插針地試探到了些許的口風,但他們不肯挑明了實說,我拿著那些不確鑿的猜測,恐怕寫出來會給報社惹禍,所以就……”


    從連日的報紙反饋來看,大公報社在旭街問題上站在商戶立場叫屈,雖引起了一定的爭議,卻也有不少人表示著認可。但今日則大不同了,壽街見聞的報道一發表,頓時引發一片嘩然。以高校知識分子為代表的大批讀者,此時此刻正在氣憤地公開討伐,並質疑他們是否已經喪失了公信力。


    麵對此種危機,徐新啟哪還會去顧及厲鳳竹的顏麵問題,劈頭蓋臉怒問道:“好,旭街的事你做了保守處理。那壽街的事呢,為什麽又冒進了呢?”


    “那天的場麵很混亂,讓人如臨戰場,我……”厲鳳竹微抬一抬頭,也是湊巧了,目光正落在了寫有“外勤記者”四個字的桌牌,頓時為自己因一己私利而破壞新聞真實性的行為感到無地自容,撲簌簌地落下淚來,“我一時混亂,滿腦子想的都是趕緊迴來陳述事實。”


    “陳述何種事實?”徐新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抽搐著嘴角冷聲問她。


    “我親眼見到的……”


    “你是親到現場的,難道就沒有親眼見識到那些人的真麵目嗎?還是你要說,你對青幫的人一個都不認得?還是想說你的新聞眼失明了,以至於你還不如一個普通商戶細心,注意不到高喊抵製日貨的人滿身都是疤痕?全壽街的普通百姓,都覺得事有蹊蹺,隻有你,你這個專業的、資深的外勤記者,把最為重要的線索忽略得一幹二淨!”不願聽她詭辯的徐新啟大聲嗬斥,把全社人都嚇得一激靈。


    厲鳳竹自入社以來還沒有嚐過當眾被訓斥的滋味,加上有苦難言的那一份煎熬,好端端站直的身子,被吼出了一個踉蹌。至於耳邊的責難聲,絲毫沒有要減弱的征兆。


    “由你迴答的第一句話我便聽明白了,你分明知道事情沒有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但你非但沒挖空心思去調查出真相,你甚至是善做主張地……”徐新啟固然又是急又是氣的,究竟沒有把厲鳳竹違反社規的話擺到明麵上來說。這一線顏麵留住了,也就等於是留住了她的飯碗。


    “對不起,怪我能力不足,隻能隱隱嗅到一點兒苗頭,卻撬不開商戶的嘴。”厲鳳竹甕聲甕氣陪著小心把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緊緊咬了下唇,嘴裏有淚水的鹹澀,亦有血水的腥味。但萬千滋味,總不如心頭的那一種苦楚。


    “撬不開?還根本沒問清楚,你就應付了事地把文章交給了我?”


    “我怕你著急……”


    “快和真之間,我們需要的是真,如此明白的要求,還需要我特地向你說明嗎?若要圖快,何必聘這樣多的外勤記者,我直接把訪員的文章不加斟酌地登出來,豈不更快?”


    這一番爭論在報社之中,本也平常,但令徐新啟震驚和失望的是,他此前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會需要和厲鳳竹來強調操守、底線的問題。


    “你實話告訴我,最近遇上什麽麻煩了嗎?家裏有事?對!你家裏是有事,你曾對我說過的,你……”


    徐新啟嗬斥一通,東拉西扯之下,卻有無心插柳偵破秘密的效果。


    厲鳳竹聽時,臉色煞白,一雙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急忙地出聲擾亂:“抱歉,我……我不找任何借口,完全是我個人的過錯。請按社規處罰吧,我半個字怨言都不會有的。”


    徐新啟的迴想被打斷,怒火又占據著情緒的高點,自然就把其他念頭統統給燒滅了。吼也吼了,氣也出了,然而報紙的紕漏部分隻能盡量挽迴,卻不能完全彌補。徐新啟揮揮手,當機立斷地做出了一個善後的安排:“我會讓陳君接手此事件的社評,無論如何我們要給大眾一個交代,尤為重要的是要挽迴岌岌可危的公信力!”


    隔著一道門,王富春把外邊編輯部的動靜盡數聽入耳中。心情大好之下,悠悠然吹起了口哨。


    說來也是湊巧,這一陣王富春把厲鳳竹當了個危險分子在提防。尤其是從她攪黃了外聘副主編一事起,王富春格外地留意著她辦公桌上的每一份文稿。不曾想,昨日竟有了如此意外且喜人的收獲。王富春可不管什麽信仰不信仰的,他隻知道要維持好一份報紙,本質上應當更多地去招徠訂戶。沒有了銷量,難道叫全社的人敲著破碗,口念信仰來果腹嗎?


    日租界當局維護日方的一切權益和聲譽是天經地義的,而南京方麵對於東洋,別說是招惹了,連正當交涉都不敢有。無論是從私交,還是從前途出發,王富春都早有打算,要對東洋領事館有恰當的示好行為。隻是他沒有料到,給了他這個機會的人居然會是厲鳳竹。


    文章一出,在采集方麵,主要責任該由記者去擔負;在核實方麵,主要責任又該由新聞部出麵擔當。社會上的怨會發泄在厲鳳竹頭上,報社內的失望會追究到徐新啟頭上。王富春自有置身事外的辦法,可以笑看他的眼中釘們翻臉成仇人,真是何樂而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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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厲鳳竹被徐新啟罰了半個月的薪水,又勒令她閉門反思,寫下悔過書以觀後效。


    自兒子被綁以後,一件事對厲鳳竹實際的利弊總與表麵相反。同事都說她這次是在劫難逃,可她惦記著鐵拳團的電話,心裏卻認為自己是因禍得福,才能偷得這半日閑。


    迴到法租界那間空蕩蕩的寓所,厲鳳竹展開了最新印製的津門地圖。咬著鉛筆頭,迴憶了幾次通話的聲音效果,認為四周都是極安靜的。那麽,相對貧弱的南門一帶似乎沒什麽可能,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而他們前後控訴的兩件冤案,都發生在日租界,在受過重創的情形下,人總會產生迴避傷心地的想法,那麽日租界同樣也是可能性小,卻又不是完全不可能。她把這兩個地方都以虛線畫了個叉,接著又去結合他們落魄的現狀,覺得所有的租界區域都不是他們所能負擔的。


    這樣畫了幾筆之後,厲鳳竹氣餒地發現,按地圖上的標記來看,她分析了半天,其實都是徒勞的。除了皮特,她完全沒有別的可仰仗的力量了。


    不知不覺已經入夜許久了,九點剛過,電話機就突兀地叫了起來。厲鳳竹還以為是鐵拳團不按套路出牌,倒有些措手不及。接起來一聽,卻是已經走到樓下的皮特,正在電話亭內做最後一次線路測試。看這股子認真勁兒,這次約翰遜大概是真的會幫她,而不是做表麵的敷衍,這總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當皮特走上樓,進屋一瞧,那紗帳內側的陳設,還維持著幾小時前的原狀,心裏愈發地在嘲笑此種伎倆之拙略。因就故意地開口說道:“嗜睡是很危險的。家屬若沒留意,長時間不去觀察,或者會發生意外也未可知。”


    關於此,的確是厲鳳竹疏忽大意了。她聽了這話,脖頸不自然地擺了一擺,臉上是說不出的一種複雜表情。當然,無論是皮特還是厲鳳竹本人,都知道這個問題放在當下來看,是無關緊要的。因為約翰遜眼裏的緊要是,厲鳳竹的色相比他想象中好用多了。利用價值的提升,給她相對寬裕的犯錯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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