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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看得忘形時,有個身高馬大的男人,在身後急吼吼地喊了過來:“你們可不能往裏邊進!這麽重要的規矩,外頭的人居然沒告訴嗎?!”話音未落,就伸了手過去,揪著她的耳朵使勁擰著,把人一直地向外頭拎了出去。


    厲鳳竹吃了痛,哎呦一聲大叫起來:“饒命饒命,我……我一個鄉下人,一時看呆了,對不住對不住,太對不住了!”


    直到被拖拽至門邊,揪她耳朵的那隻手方才放開,又猛地把她往地上一推。隨即,指著鵝卵石路的邊界,向眾人厲聲嗬斥道:“你們都給我規矩點兒,隻許站在這道線以外!一會兒,馬上會有人來帶你們出門的。都給我記清楚了,一定一定規規矩矩照著我們的話做事,否則……”說罷,咬著後槽牙,活動了一下手腕,關節裏很兇狠地發出咯咯的聲音來。


    厲鳳竹被推得不輕,躺在地上撐了腰,半天也沒能順利站起來。此地聚攏的人互相之間又不熟悉,縱然有一兩個好心人,見這裏管事的生氣了,也不敢輕易地上去幫助,隻是在嘴裏悄聲問她還好嗎。


    當她掙紮的時候,眼前恍恍惚惚有了畫麵。她仿佛看見小如甫被五花大綁地丟在一間黑漆漆的屋子裏,電話裏的那個聲音自天上飄來,惡狠狠地警告著,要剁了他的手指。恐懼給了厲鳳竹無窮的力量,一個挺身便直直地站了起來。她雖嚇得臉上汗涔涔的,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但因為剛才做錯事情受到過訓斥,所以並不引起旁人的懷疑。


    在聚齊來的人裏邊,有一個格外地膽小,被管事的一通嚇,立刻有了退縮的意思。口裏連連嚷著,不能為了兩個饅頭就丟了小命。


    便有別個上來拖住不讓他走:“別怕別怕,你自在些吧。不能夠,絕不能夠的!我兄弟昨天來過了,他說就是在大街上走走,喊喊話什麽的。大白天的去大馬路上走,總不至於有什麽危險吧。”


    厲鳳竹一隻手撐在腰上,一隻手不停地揉著,輕聲插言道:“那你兄弟今天怎麽不來了呢?”


    這一問,疑心的人就更多了。嗡地一下,院子裏好似炸開了鍋。


    那人紅了臉,趕緊解釋起來:“第一天都是先來這兒的。我兄弟說了,隻要咱們幹活兒的時候肯多多賣力,不光有人管飯,還可以去領賞錢呢。隻要咱們露了臉,往後就不是上這兒來等活兒幹了。我兄弟今天,是改去了宏濟裏。”


    領賞錢這樣的大好事一說出來,又是有現成的例子擺著,再也沒人提要走的話了。臉上俱有了一種喜色,一邊期待著,一邊互相攀談著。


    “宏濟裏?”厲鳳竹心裏咯噔一跳,忙引導著問道,“宏濟裏是哪兒呢?我關外來的,對津門的路都不熟。”


    “不遠不遠,就在石山街上。”那人聽她確實是一口關外話,抬起胳膊指著大路,拐了拐手肘,“由這裏出去,順著大路走到第一個口子向右,拐過兩個路口就走到了。”


    厲鳳竹不安地咬著自己的大拇指。新人有新人待的地方,表現好的又會被通知前往別處去集合。兩個點之間,來去又是如此之方便。這不是預謀,又會是什麽呢?


    不一會兒,果然有人來帶路了。那人身上披著綢衫,扣子一個也沒扣上,就這麽敞著膀子,很是流裏流氣的樣子。


    厲鳳竹數了數,這裏大概聚了有三十來個人了。大家都圍成了一個圈,乖乖地跟在後邊一同來行動。因為都是頭迴來的緣故,每個人的舉止都很謹慎恭維。即便有人想說句話,那也都是咬著別人的耳朵來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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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走路的工夫,厲鳳竹也是不肯放過的。她低頭丈量了一下,因為大家站得很密,她的步子邁得不是很大,一步大約在一尺半長。按心裏默數的步子計算,東興樓這所房子由南到北差不多有兩百尺那麽長。


    這樣一處寬闊的房子,又是掌握在有心人的手中,那總是大有所為的。


    當他們行至路口時,轉角處又走來更密集的一群人,總在六十人上下。兩邊帶隊的自然地走到了一處去,可見都是約好了,要奔著一個目標去的。


    新加入的這夥人看起來彼此之間都相識,穿著更為整潔一些。且有個共同的特點,衣裳口袋都鼓鼓囊囊的,由那被拉變形的上衣邊緣來看,應該是裝了很沉重的東西。有幾個人一路說說笑笑,毫無防備地從口袋裏摸了些玩意出來拋著解悶。這就讓厲鳳竹看明白了,口袋裏裝的都是石頭。


    兩股人群一匯集,就顯得自東興樓出發的隊伍相當之零散了。


    厲鳳竹保持了沉默,悄悄地擠在人堆中心,留心去觀察其他人。


    隊伍裏有個人看起來是最為老練的,正對了旁邊的人低聲說道:“聽說今兒不是去旭街了。”


    對方聽見了,不由以可惜的口吻迴答道:“哎,我盼了一晚上,偏是不去。我覺著旭街的貨最好,櫃上的錢也最多。”


    老練些的那個就說:“剛鬧完一出,那條街上除了巡警,毛都不剩了。”


    厲鳳竹手握了拳頭抵在口鼻處,一時聲高一時聲低地咳嗽了幾下,找到了一個自己認為比較低沉渾厚的發聲位置,方才敢開口搭訕:“幾位老哥,是從宏濟裏過來的嗎?”


    “是啊。”那二人答應時,臉上很有得意的顏色。


    瞧他們的樣子,似乎還有什麽話是要以前輩的身份好好交代一番的。


    可巧這時,帶隊的人清了清嗓子,以便大家都能注意到他的發言:“新來的幾個,都聽好了。派給你們的事情簡單極了,你們跟著隊伍走,人家喊什麽你們也跟著喊。喊的時候心裏多想想,你們怎麽就淪落得這麽窮呢?譬如有些人是逃難來的,你們窮就窮在東洋人打到了你們村上,好好的莊稼地成了戰場。家鄉沒有田可以耕作,隻好入關來討飯。還有扛大包的,你們自然都知道,那碼頭上停滿了東洋人的商船,就連卸貨也是要排起長隊的。他們是來做正經買賣的嗎?不是啊!他們載著整船整船的阿片、嗎啡、紅丸,要來引逗咱們兜裏的錢。咱賣苦力的,掙的可都是血汗錢!家裏要有人好上了這口,隻燒那麽一丁點兒,咱起早貪黑的就算是白幹了一場。你們說,氣人不氣人呐?”


    眾人齊聲高唿“氣人”,握了拳隻管往頭頂一通猛揮。


    厲鳳竹受了那氣勢的感染,心裏撲通亂跳著。她不便擺出理智的姿態,也就跟著吼了兩嗓子。


    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幾乎所有人都穿的是背心,或者幹脆光膀子。也隻有厲鳳竹為了掩飾性別,必須要穿上長袖的秋衣。留心看去,那些露在外頭的胳膊,十人中總有四五個帶傷疤的。有長長短短的各式刀疤,也有凹陷進去的槍傷,還有燙傷的、斷指的。


    這些分明是有過械鬥,才會留下來的痕跡。


    如此濃重的幫派氣息,讓厲鳳竹很自然地去聯係到了,矮豆子曾經幫唐書白調查過一些投靠了東洋的幫會人物。按唐書白當時的行動來看,其實特務集團的魔爪早已伸向了幫會。


    再憑經驗來講,群體的失控總是需要一定的條件。首先是要有一個情緒的大累積,這個前提倒是長期存在的。但盡管來說,國人對於東洋的侵略行徑早已是忍無可忍了,然後爆發是還需要一個導火索,一個能引起普遍公憤的事件。


    她迴憶了這一兩個月的情形,覺得有一個奇怪的地方,就是缺少強烈的導火索。然而,遊行人群的情緒總是輕易就被推到了極點。


    那麽,幾個線索一串聯,她就有足夠的理由來堅定自己此前的猜測。恐怕,日租界的幾場人禍,其禍根未必真是由內部生長出來的。


    隻是,她把問題分析得再深入也是枉然了。一天救不出小如甫,她就必須要去遷就鐵拳團的眼界,止步於深度報道的最後一道門。最終寫成的文章,不過是隔靴搔癢罷了。


    又走了一會兒,路牌顯示前方是壽街。自那街上傳來了震天響的口號聲,先喊的是“還我河山”。聲音盡管大到了衝破天際的程度,卻是整齊劃一,沒有很大的哭鬧雜亂聲。這不難判斷出,今天的遊行到此時為之,是理智地在表達人民保衛國土的意誌。


    帶隊的聽見口號聲,示意大家先在原地站一站。當壽街那邊喊到了“振興國貨”時,他就又開始鼓噪起來了:“一會兒上了街,咱就找鬼子出氣去!看見東洋貨就打爛,看見東洋人,不管披的什麽皮,都給我往死裏打。還有那些不爭氣的二狗子,這樣的年月,還幫著東洋鬼子銷貨。對於奸商二鬼子,咱不光要狠狠地罵、狠狠地打,還得繳了他們掙的黑心錢,鬧他們一個傾家蕩產。讓那些漢奸都看個清楚明白,國難當頭還敢賣日貨,遲早是會有現世報的,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往後市麵上沒人再敢進日貨了,咱國貨的腰杆子自然就能挺起來了。咱這是愛國啊,咱是英雄啊!兄弟們,你們迴去務必要告訴自己的親戚朋友,讓大家都知道知道,愛國不單不危險,還能分到熱包子,還能把咱兜裏燒完的錢全給搶迴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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