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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書白的眼神,隨著他一道射向了厲鳳竹。


    這個女人今天的樣子有些反常。緊握的拳頭撐在牆上,全身正抖顫著,很像是受了什麽刺激,將要爆發怒氣似的。但她又躲開臉,有避人的姿態,似乎在克製自己。


    避著誰呢?


    反正,唐書白是不會往自己身上去想的。他這些日子來,休養生息的時候多,拋頭露麵的時候少。要不是王富春拜托他出麵去交涉大公報社遺留的房產問題,他出現在此地的日子恐怕還要往後挪上好幾天呢。這樣想來,大概王富春與下屬的不愉快,是愈演愈烈了吧。他揣想時,就轉了臉往身側多瞥了兩眼。


    隻見王富春一張鐵青的臉,嘴角隻管往下拉著,眼睛盯著腕表轉了幾圈,心裏大概在盤算著時間。聯係他方才針對厲鳳竹的那句話,就很能明白他在計較些什麽了。


    再看厲鳳竹的舉動,盡量地穩定著篩糠似的身子,艱難地鬆開她的五指。


    唐書白心裏默念了一聲“怪哉”,一邊的嘴角微微揚起,有意搭訕一句玩笑,卻被屋外一陣喧嚷聲給打斷了。


    原來,徐新啟一早聽說,城內又有一家支撐不下去的報社預備關張了。便領了報社裏能出力氣的幾個壯年,打算去撿個大便宜。


    這本是一樁好事,不過王富春眼下因誰都看他別扭的緣故,反過來就表現出看誰都別扭的樣子,繼續地維持著津館當家人的威儀。他的眼白往門口一溜,未語先有一聲冷哼:“你們未免也太自在些了,打著外出訪消息的幌子,成天介不見蹤跡。這還罷了,偏是還要大笑大嚷地一路招搖!”


    走在最前頭的徐新啟臉色旋即一變,壓低了嗓音,讓身後諸人加快速度,輕手輕腳地將桌椅放下來。


    可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做退一步海闊天空之想,隻要有一位開了拍桌摔凳的頭,就不愁沒有學樣的。


    “敢情,這差事咱還辦錯了?”


    “下迴再有這種髒活累活別再喊我了,我本就是拿筆管的,又不是碼頭扛包的。我放了好好的文章不做,白搭進去半天的光陰,囊中卻依然羞澀得很。”


    “勞駕問一聲,社裏一般怎麽跟扛包的結工錢?我這一天也不能白幹了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頗不相讓。


    徐新啟有些為難,隻得故意地將嗬嗬的笑聲放高些,老遠地就伸出了右手:“唐主編也在呢,這可真是蓬蓽生輝呀。”


    唐書白很配合地同他一道打起了哈哈:“華北第一大報的新聞主任,對我用上這樣的謙辭,真叫我無地自容。”


    徐新啟緊跟著,也去吹捧對方:“今時不同往日,往後還得承蒙唐主編多照顧呢。”


    在周圍人看來,唐書白似乎是很給徐新啟麵子的。唯有厲鳳竹心裏明白,唐書白的笑容後頭恐怕憋了一肚子的壞。


    王富春氣得單腳重重跺著,手在半空快速晃著,對著眾人喊了一堆的“你”,卻始終講不出下文。最後,負著一肚子的氣甩手出門而去。


    唐書白又抱著他調停的旁觀者態度,說著“何必何必”,一路跟了上去。


    社員之中依舊有人感到氣難平,三步兩步走將出來,站在門檻外,兩手在半空舞起來,高聲怒道:“犯不著這樣甩臉子給我們瞧!有真本事者不怒而自威,反倒是明麵上咋咋唿唿的,實際不過草包罷了。”


    跟後頭不出三步路的徐新啟,從門內跳出來,將人向裏一推,自己迎麵對著扭轉頭來的王富春,鄭重地拱手作揖。又有唐書白靈機一動,說起美子、惠子恐怕已經等急了,這才免除了一場衝突。


    隔了門,悄然挪上前來的厲鳳竹心念一動,不知為何就此認定了,唐書白今晚若真的去了居酒屋,那陪客之中一定會有那位姓遠山的日商。


    這出神的樣子,瞧在徐新啟眼裏,另有一番他自己的理解。於是,重重歎了一口氣,搖晃了幾下腦袋,不由惋惜地抬頭望天道:“他原也不是這樣的。權力、金錢、穀欠望,一旦沾上了,人就……”


    厲鳳竹眨巴著眼睛,慢慢地收迴思緒,專心地等著他的後文。可惜,他礙於多年的同事情分,並不想把而今的王富春說得太不堪,因此隻是仰頭不住地長籲短歎。厲鳳竹便也追著他地目光,看著那依舊毒辣辣的夕陽,隻管呆想開去。


    權力、金錢、穀欠望,一旦沾上了就怎樣呢?大抵不過是勢利、貪婪、多落。除此外,厲鳳竹還另有一段感想。人一旦沾染了小人習氣,有了小人姿態,眼界就會放低,心胸也會狹窄。而沒有了眼界和胸懷的人,在智慧一方麵是會一落千丈的。


    二人這樣在門口立了一陣子,厲鳳竹便提出要先行迴家去。


    徐新啟不似王富春那般捧著章程擺架子,他揣想著記者與受訪人之間的緣分,比起別的相識方式來,是更容易交心,並觸及彼此靈魂的。紀冰之這一走,想來厲鳳竹會有一陣感傷和空虛,不妨準了她的假,讓她迴家好好地梳理下情緒,好迎接新的采訪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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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厲鳳竹請假不為別的,她眼下是個沒根沒魂的人,她得把自己的命給找迴來。


    門一開,迎麵就見厲老太太一個飛身出來,差點就奪門而去了。不想被厲鳳竹死死地攔了一道,隻能苦著臉,帶哭帶問道:“你這糊塗蟲,鎖著我做什麽?我有大把的時間,應該去街上,訪一訪消息的!”


    “你出了門認得東南西北嗎?”厲鳳竹一手撐著門框,一手拉緊了門把,身子由那窄小的門縫裏硬擠了進去,眼疾手快將門帶上後反鎖。


    厲老太太不服氣,抬手指了自己的嘴巴,湊到女兒跟前問:“人臉上一張嘴難道是白長的嗎?”


    厲鳳竹抬高了手臂一擋,很不耐煩地反問道:“說這個沒用。你老人家臉上那兩個窟窿眼兒要是不白長,何至於落得要靠一張嘴去找人呢?”


    照她以往對待人的態度,是絕不會拿刻薄話去戳人心窩子的。但所謂家人,越是親近就越容易看到最不堪的那種麵相。


    屋裏忽然安靜了下來,如死寂一般的沉默,周遭的空氣仿佛統統都被抽走了。


    厲老太太繃不住,又開始掉淚。掀了身前一片薄而舊的布衣襟,捂住了口鼻。可那啜泣聲卻是越想掩蓋,反倒越起了大動靜。


    滿腹愁緒的厲鳳竹,往那張占了屋裏一半空間的床-上一癱。輕輕抬起左手的食指,指甲蓋蹭著眼角撫了幾下。明明覺得自己的雙眸酸脹得厲害,眼皮重得似有千斤,卻始終摸不到哪怕一點水氣。


    “我是不中用……可是,我說姑娘,我有句話老憋在心裏實在難受得緊!”厲老太太拖出四仙桌下的一張板凳來坐著,捶胸頓足地嚎哭起來,“你肩上扛的腦袋就不白長了嗎?你一個沒男人依靠的寡-婦,應當謹謹慎慎、本本分分,換幾天安生日子來過。可你呢?你這幾年,尤其是這一陣,都幹了些什麽呢?”


    厲老太太是一日不會忘記讀報的,她倒不是為了趕時髦,也不認為這是一種開啟智慧的方式。事實上,她連“智慧”二字怎麽寫、怎麽解,都有些糊裏糊塗。起初,不過是做長輩的為兒女有出息,表現出驕傲的意思。那時候,厲鳳竹的文章所觸及的問題,不能夠說是無關痛癢,但也不會有什麽性命之憂。厲老太太便一天三迴地請弄堂裏所有認得字的秀才書生們,細細地念給她聽。後來嘛,隨著厲鳳竹漸漸有了資曆和名聲,文筆就開始犀利了。弄堂裏的人也就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她是巾幗英雄,一派則認為她牝雞司晨。這就把厲老太太給搞糊塗了,一顆心分了兩半,一邊滾-燙一邊寒涼,有些不敢見街坊。這時,小如甫識的字變多了,厲老太太就把讀報的任務交給了外孫。她的驕傲也由女兒是個記者,變為了外孫能看懂報紙。漸漸地,厲鳳竹署名的文章,在母親眼裏就隻有報平安的作用了。


    了然母親用意的厲鳳竹,歪著身子坐起來。一雙眼無神地遊移開去,最後呆滯地望了床頭那堵剛刷過的白牆不動。


    那牆上慢慢地浮現出一個長方的輪廓,人影子由長方的輪廓裏一點一點地送出來,是一張三口之家的合影。


    正當厲鳳竹詫異地微微抬起一隻胳膊,想要上前去摸時,厲老太太那本已飄遠的質問聲嗖地一下又近在耳畔。抬眸看,她已哭到了厲鳳竹跟前,一雙抖顫的手,氣地直拍:“你是滿世界地在找達官顯貴的茬啊!你寫的那些,無非是發財的張三和當官的李四都不好。”


    再要轉過眼去看床頭,就隻是一堵幹幹淨淨的白牆而已。


    厲老太太見女兒總不大願意看她,覺得這是不肯受教的表現,臉上更添了一層怒色,發狠地跺著腳,道:“可我得告訴你,兜裏有錢就變壞,手裏有槍就打人,哪個世道都是這樣的。人家能冷眼看著,老實過一輩子,怎麽偏到了你這裏就不行了呢?合著大家都不好,就你好!你好,你要真是好,我的大寶孫怎麽就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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