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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番示好,方笑柔似乎不大願意領受。她還是沒法對唐書白心悅誠服,更不願被牽著鼻子走。唐書白越把局麵描述得撲朔迷離,她反而越疑心著他,莞爾間眼中流露出一絲輕蔑:“你是不是偷偷……藏了一手準備?”


    這種猜測對唐書白來說極其危險,但誠如方笑柔所料,他這時候的確誰都不敢得罪,隻好任由她胡亂編排。


    唐書白臉色不好看,方笑柔卻不打算做出迴旋。幸而電話鈴,掐斷眼波交涉中越來越難以藏住的針鋒相對。


    電話那頭,聲線低沉而語氣強硬:“如果那位方小姐還在,你就先別出聲!但你要讓我知道知道,她對於我吩咐的任務是不是不願照辦,甚至是對我的人格都產生了幾分不滿?”


    後藤起先的不防備果然是另有文章的,唐書白低頭一看表,推測他應該是火急火燎剛趕到領事館不久,這才由鼻子裏哼出一個“嗯”字。


    “那很好,我說的事情必須立刻去辦。當然,你的策略也可以一道推進。”後藤說完便擱下了話機,是決定不容更改的意思。


    唐書白端了聽筒,眼望著方笑柔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對了那冰冷的忙音兀自說著:“明白了,再見。”


    方才後藤一進門,便了解到方笑柔是一位有能耐的女記者。想必,他看待方笑柔就像看待一個生物樣本,想從這位職業女性身上迅速試探出,挑動女性權益話題究竟能有多大的效果。測試結果也很合領事館那邊的需要,一旦涉及了個人的生存權,方笑柔較一般女性更高的智力,瞬間被危機感所擊潰。任憑唐書白怎樣灌米湯,換來的依然是她的抗拒、惱怒和焦躁。她會如此,自也有婦女領袖會如此。


    既然領事館那邊暫沒有提拔方笑柔的意思,唐書白在這方麵應當很鬆一口氣的,但他很快又隱隱地嗅到了一股殺氣。


    報社職務是他行動的幌子,自入社以來,他一直著重於拉攏、腐蝕津門各界賢達,獲取重要情報。而今交給他一項重要的報社事務,是否可以理解成,領事館希望他暫時與津門各界的要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呢?他走了,必須有人在方麵頂上,那麽即便不是由死對頭方笑柔頂上,他也不見得能喘上多大一口氣。


    看來,一日不找出一個能為暗殺事件負責的人,他就一日別想迴到從前的地位。


    ###


    至於方笑柔的那些同行,此刻正麵臨著極大的經濟難處。


    跑前忙後搶頭條為的是什麽,除了伸張正義、呈現真相這樣的高調子口號,最為實際的一點,無非就是多多地掙錢。捕房的人自也知道嘴裏來了塊肥肉,借著“遊行抗日”的名頭,挨個往各家報社的主編辦公室勒索保釋金。小報社五十大洋就能過關,大報社得上個百數,而《大公報》、《益世報》、《庸報》這三家穩居銷量前三的大社,則需要兩百的保釋金來匹配其影響力。不少來辦交涉的主編,心裏都嘀咕著“棄親案”的報道成本攀得可真是太高了,真不知一天要多賣出幾千份報才能把保釋金給掙迴來。打工的記者也很懂得爭分奪秒,即便身陷囹吾也沒有絲毫的懈怠,稿子早在等待保釋期間就完成了大半。


    眼見著關在一個屋子的記者陸陸續續耷拉著腦袋被領走,陳燕平發急地抓著鐵欄杆,去聽外邊兩個軍警的談話。


    “大公報館的主編還是聯係不上。”


    “王先生忙是比旁人忙些……”


    因為隻是希望對方繳足保釋金的關係,故而說話之人口吻還算客氣。換個角度想,王富春在捕房這邊大約擁有著良好的人際關係。


    厲鳳竹坐在地上,支著腿做一個臨時的書架子。寫完了草稿就挪開眼睛,去望著那隻滿是泥垢的赤腳,百無聊賴地動了動大腳趾。剛入行時便聽不少跑國內要聞的前輩說起過,要想預判國府官員下一步的動作,隻需從“利益”二字著手分析。那麽,綜合耳邊搜尋到的信息,她相信今次的危機是很容易用錢化解的。難點隻在於王富春不過午不起身,不入夜則不現身。


    這較以往聽聞的,持抗日主張的記者一進捕房命就要丟去半條的經驗,實在相差太遠。要琢磨出蹊蹺的根源,還得繞迴原點,找出法院今日的治安守衛是由誰下令解散的。因為此案深查下去會牽涉出瀆職,所以竟連公開抗日這樣的大事都可以化無。


    按計劃,陳燕平晚半天是要迴學校上課的,因此他可做不到厲鳳竹的氣定神閑,焦急地想要找出一個盡快脫身的主意:“密斯厲,你說這些人跟主編是不是很熟?”


    厲鳳竹對此無異議可持,但她覷了眼外邊的軍警,連連搖頭否認:“這話容易讓人想偏,你還是把它忘了吧。”


    陳燕平見聊不下去,急得滿頭是汗。


    這時,隔了最外邊一道鐵門,又有人過來交涉:“還有沒被保釋的記者沒有?”


    “還有兩個。”


    “是《大公報》的?”


    厲鳳竹聞言,滕然坐正身子盯了陳燕平使眼色。看樣子他們也快得救了,可門外的聲音分明不是王富春,也不像徐新啟。


    陳燕平把耳朵盡量地從鐵欄的空隙處伸出去細聽,嘴裏不停地念叨:“也許是社裏旁的代表。”


    “我是替王主編來給這二位做擔保的。辛苦您老點一點數目。”


    厲鳳竹不由地麵露驚色,她覺得這個聲音熟悉到令她不安。


    外邊結清了鈔票,自然要進來開門。鐵門咣當一聲響,最不願的一張臉就擺到了厲鳳竹跟前。此刻的她實在有些狼狽,被汗水浸濕的短發胡亂地貼在頭皮上,滿臉都是油光,身上的衣服濕透了幾迴因而帶了一股酸味,偏偏還丟了一隻鞋。


    唐書白見狀,不可置信地抬手捂了一下臉,隨後才對他二人解釋:“你們王主編有些私事趕不過來,恰好我在旁邊我就……”他邊說邊皺了眉去瞅厲鳳竹的腳,見上麵沾滿了黑土黃泥。他知道待在牢裏不好過,但這樣的形象實在有些出於意料,“我車裏有鞋。”說完,不待有任何迴應,便匆匆轉了身。


    叫死對頭瞧見自己落魄的樣子是很叫人難堪的。厲鳳竹紅了半邊臉,直挺挺站起來,閉了眼唿出幾口粗氣,對陳燕平道:“他在說謊,我們報社不至於那樣窮途末路,主編一有事就支配不出其他負責人來辦交涉!”


    陳燕平暗暗點了一下頭,這話分析得很對。但她的眼神之中,分明有“不是報社來人寧可坐監也不出去”的意思。若果然如此,陳燕平可沒法苟同。


    “我們已經折騰許久了,電話也打了不下十個。王主編那邊沒有音信,徐主任也在外跑新聞。其他部門中有可以來搭救的,可捕房一直在刁難,非說他們不能代表報社。我們再耗下去不走,明天的頭條該怎麽辦,獨家專訪又該怎麽辦?其他報社的記者至多是對庭審有一說一,背後的事他們根本一無所知。錯失發聲的第一時間,報社也好,我倆也好,包括馬將軍都會陷入被動!”陳燕平急得在原地打了三個轉,掌心連拍著額頭道,“當然,我在學校也實在不能繼續缺課下去了……”


    厲鳳竹豈有不急著出去的道理,可是她公寓門把上留下的被侵入的痕跡,逛洋行蹊蹺地遭遇臨檢,種種種種的畫麵反複在她腦海裏飄過。為保證底下的工作不出錯,她不得不做全盤考量:“你冷靜些,聽我說。”她先往門外探了探,然後貼著陳燕平小聲說,“對,我們有馬將軍的獨家專訪,單這一條就會讓同行嫉妒到發狂。可報道還在定稿階段,並沒有公開問世。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們跟日本領事館的人牽扯不清,這合適嗎,會不會根本就是圈套呢?要是我們一出門被人撞個正著,有心人把這事兒傳到馬公館去,非說咱們是日本人的密探,這頭給他做獨家專訪,出了門就把消息統統透給了領事館那邊的報社。那我們簡直百口莫辯呀!”


    陳燕平聽罷,心裏自覺有幾分合理性,隻是這種猜測似乎太功於心計,反倒讓他生出疑竇來:“真的會,會有這麽……複雜?”


    厲鳳竹抬手捋著貼在額頭的濕發,眼眸深處藏著一些過來人的無奈:“我可不是編出來嚇唬你的,我幹這行多年了,對於這種手段……”說到此,她頓了頓,忽地一擺手,“罷罷罷,遠的咱還是不說了,就說之前紀冰之與我的嫌隙吧。你仔細想想,可曾聽過有哪個訪員因此發了橫財嗎?我認為這個人根本不是訪員而是探子,他這麽做的目的,正是要挑撥我們與馬公館的關係。這種當上一次就夠了,想在我跟前依樣畫葫蘆,門兒都沒有!”


    就在他二人揣摩不定唐書白露麵的真實原因時,唐書白已然一麵拆著牛皮紙的包裝,快速迴到了此地。從取出的鞋子來看,它原本的主人應當是位中等個頭的少女,鞋子小巧精致、款式俏皮,皮麵有一層柔和的亮光,跟高不在厲鳳竹的駕馭範圍內。倘若讓她穿上,想必也鮮有男士能自信地站在她身側。


    於是乎,厲鳳竹冷笑一聲,搖頭道:“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惜我是個粗人,可穿不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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