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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


    “在沒有援助的情況下,國民黨的彈藥儲備隻夠打三個月。”


    二人眸光相觸,平靜的表象下都藏著一絲焦灼。


    令後藤為難的是,局勢對日本大大有利,可戰場取勝容易,戰後呢?他們必須要迅速建立起新的政權來穩固華北局勢,但中國是個過於龐大的存在,日本的文臣武將再有才幹,也難以迅速將歸化四萬萬人口。“以華製華”是唯一的捷徑,他必須趕在捷報傳來之前肅清隊內奸細。


    唐書白這才真正地感到棘手了,利益聯盟是永遠無法徹底信任彼此的。看來,自己的嫌疑並沒有洗脫。甚至說,即便他找到一百種自證的方法,隻要領事館不再信任他,他就隻能是“主謀”了。


    “談判不順利?”唐書白關切地問道。他急切地想要得到前線的消息,如果暫時打不起來,津門的局麵不會大變。反之,會有更多的空降人員來分地皮,到時敵人隻多不少。他辛苦經營的一切,都會陷入風雨飄搖之中。


    後藤抬了抬下巴,稍做思考狀:“不以武力敲打一下,很難讓石下決心讓出華北。可實力懸殊太大,所謂敲打一不小心就會成了……勢如破竹!”他大笑起來時,下巴兩邊的肉跟著顫動起來,很為得意的樣子。


    唐書白自然也是隨他撫掌稱好,大歎可惜車裏沒酒,這可是個值得碰杯的好消息。


    後藤的腦袋慢慢擺動起來,由下巴看人轉迴眼睛看人,抬了手一揮:“可你和我說的話很對,再急也不可出錯呀。”


    唐書白鮮有緊張到後背冒汗的時候,用力地嘬了兩口雪茄,想盡快地平複下來。究竟是誰與他有這麽大的仇恨,非要在這個當口擺他一道呢?


    “你想堵住悠悠之口嗎?”


    這問題的提法似乎值得細究。後藤是副領事,是整個日租界首腦集團的一員,而唐書白隻是一枚棋子,隻要後藤肯信,何來悠悠之口?說到底,還是不肯全信罷了。


    唐書白眼珠子往上一走,把手伸在外頭按著雪茄重重地一扭:“人跑了不要緊,贗品在就有線索。亂世中的古物最難保全,淘金者都望著這片硝煙四起的土地,難免勾起手藝人惡的一麵。民間的仿術,自也有一套體係。”


    後藤滿意地頷首微笑:“希望結果不要令我失望。”


    唐書白喟然道:“其實,照此情形看,不管結果指向內部的誰,輸的都是我方。”


    後藤鼓勵地拍了拍他的後背:“隻要不是你,我就不失望。”


    車子停在了日日新聞社大門口,唐書白將外衣紐扣扣上,彎腰點頭以示感謝:“好的領事。”


    ###


    而厲鳳竹買下熏香之後,慌慌張張積進電車。一路上她都在想,如果預料是對的,那麽剛才在特務麵前,暴露自己有會計的身份,大約是在加重嫌疑。會不會對唐書白有間接的影響她不關心,但她從此後不能再拿這個身份糊弄臨檢卻是件極其頭疼的事。


    十二點整,厲鳳竹匆匆鑽進中原百貨公司,上到頂樓咖啡廳,如約打通了上海診所的電話。


    簡短的交流之後,張醫生確認了厲鳳竹的身份,告之:“我在令公子身上發現不少針孔的痕跡,大量集中在大腿內側以及臀部。以他的年齡來講,施暴者很可能是想借助他朦朧的性別意識,來躲過令堂的檢查。另外,伴隨有低燒的情形反應出來。不過不要緊,發現得及時是有利於後續治療的。血液檢查方麵,初步判斷體內沒有被注入可疑藥物,一些指數的異常,大體能用暴力侵害的後遺症來解釋。進一步的化驗分析,需要再等兩天。請放寬心,以我暫時的診斷,以及患兒的口述來看,應當不會有無可挽救的後果。”


    厲鳳竹緊抿著嘴唇不敢開腔,憤怒之火燒得她渾身發燙,她不敢多度流露情緒,隻是牢牢地攥著電話線:“治療方案呢?”


    “消炎,傷口的消炎非常關鍵。所以你應該能明白,治療難度不大,但治療成本方麵就……”


    自柳條湖一聲炮響之後,厲鳳竹響應學校的唿籲,自發到醫療站學習基本知識,在短短一周便速成結業。包紮的技術耽誤了多年,也許早不能嫻熟運用了。但她記住了一個深刻的醫療,或者準確來講是戰爭的真相:比起戰死,更多的人是缺藥而死的。有不少士兵送到醫院時,受傷部位不在要害,但長時間得不到基本的藥物治療導致非要害處的傷口發炎流膿潰爛,引起一係列的並發症之後,抱憾犧牲。


    由此可知,在硝煙四起的時局下,推高了藥品的售價,加上商人的囤積居奇,以至於發炎這種本沒什麽治療難點的小病死亡率居高不下。厲鳳竹的手掌使勁揉著半邊臉,心裏雖然犯愁要怎樣盡快地找到新進項,但嘴上卻答應得很痛快:“我可以承擔的,請放心用藥。”


    治療除了需要錢,還需要相當的時間。比起錢,也許時間更令人傷腦筋。約翰遜會怎樣反擊,厲鳳竹猜不到,自然談不到如何防範。眼下她最急切要做的事,依舊是安排家人盡早來津。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那麽換個角度分析,上海是個極危險的地方。


    厲鳳竹打了個寒噤,手不安地挪到後脖子上捂著發涼的背脊,小聲問道:“那麽……如果我想接家人北上,大概什麽時候可以動身呢?”


    張醫生已從側麵了解過此事,很能理解厲鳳竹此刻的心情,因此沒有絕情地給出不宜動身的方案:“長途跋涉是很考驗身體素質的,我建議休息兩周再說吧。”


    厲鳳竹“唔”地點了點頭,表情猶疑不定。


    張醫生隨之默然,片刻後試圖打破沉重的氣氛:“對了,我聽說厲小姐和《晨報》的石先生共過事?”


    厲鳳竹答道:“是的,我初到《津門時報》,跟在石主編手下做‘婦女與家庭’欄目的編輯,也算是由他引進門的。”


    張醫生語中很有欽佩之意:“石先生很有傲骨,所以我想厲小姐也是如此。對於記者,我是由內心生出敬意來的。請勿過慮,方方麵麵的事我都會盡力幫忙打點。令公子的情況,我會及時轉告石先生,再由他以同行交流的名義與你保持溝通,以免再生旁的事端。”


    厲鳳竹欣慰地表達了感激之情。多年的記者生涯,得罪過不少人,但同時憑借著對真相的堅守,危難時刻總有許多人願意不計迴報地伸出援手。


    記者眼中的世界似乎總是黑暗的,正義和光明永遠隻能是一閃而過的流星。但人間正是因為這一點點微弱的希望,才擁有了色彩。


    ###


    迴到報社,厲鳳竹坐在桌前將公文包一丟,整張臉重重地朝桌上砸下去。


    一聲悶響打破了社裏的平靜,但眾人似乎也隻是看一眼便罷。炎夏的正午,恰是打盹的好時候。從事尋常的職業可以愜意地服從身體的指使,唯有講究時效性的新聞從業者必須與之對抗。因此,即便是比頭懸梁錐刺股還狠絕的手段,在報社裏卻是隨處可見的。


    一陣腳步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了厲鳳竹身側。有人伸了手指在桌板上,禮貌地輕叩了三聲。


    抬頭看,正是剛剛整理完采訪稿的陳燕平。他捧著滿滿幾大張稿紙的收獲,笑道:“我有個妙招。搓塊熱毛巾,淋上一點花露水,對著眼睛一熏,準把能瞌睡蟲統統熏跑。”


    “是嗎?”厲鳳竹迴以微笑,拿了簿子和筆,起身道,“甚好,值夜的時候可以用上。”


    二人一同敲開了徐新啟辦公室的門,而迎接他們的是一陣酸腐的臭味。


    厲鳳竹捂著口鼻,見徐新啟將襯衫袖子高高卷至腋下,桌上堆滿了經過篩選的垃圾,腳邊另擺著一個大-麻袋。


    徐新啟沒有抬頭,始終擰了眉頭盯著幾團包裝紙,道:“我總算是看清楚那裏的門牌了,西芬道34號院。從痕跡上看,門牌的漆是有意被塗花的。不過可惜呀,香灰太容易遭到破壞了,在垃圾堆裏是找不出來的。我們也不是受過訓的特工,不可能潛入屋內去找。”


    厲鳳竹聽時,走上前仔細分辨了紙上的字:“友田洋行,迭,迭……看不清呐。”這裏,徐新啟送了被撕成兩半的一張禮券到她眼皮子底下,“野崎商店!”她一雙暴突的眼珠子幾乎是要粘到禮券上去了。


    從殘存的文字看,這是迴饋老顧客的一點小心意,憑券可領一瓶醬汁。這對不出門的特務來講,的確是垃圾。


    “我也是找了半天,最後隻在野崎商店買到了這個。”厲鳳竹拿出涉險買到的熏香,不由慶幸今日這冤大頭做得很是不錯,店員一定是少找了幾個錢的,因此包裝上格外盡心。


    陳燕平在旁沉吟:“野崎商店、野崎公館,會存在什麽關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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