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曆四十三年,春,不孤山。


    不孤山,兩座山頭並行對望,故而得名“不孤”。


    今日的不孤山,真是熱鬧得很。


    青國永安王府世子祁歡,先殺靖國大皇子,後又包庇魔物楚寧洛與徐念。


    殘殺民眾十萬,一座蔥鬱的不孤山,被他殺成了片甲不留的亂葬崗。


    “祁歡包庇魔物,嗜殺成性,殺了徐念,活捉祁歡!”


    “殺了徐念!活捉祁歡!”


    祁歡仰麵躺在地上,指縫裏是幹涸的汙血,苦笑看著站在麵前的人。


    那是世家公子第一,天下斬仙無二,稷下學宮的掌刑使——沈宣。


    他帶著那該死的、毫不妥協的決心,帶著他賞善罰惡的十刑劍,到底還是來了。


    祁歡苦笑著,抓住他衣角,聲音艱澀:“……我沒求過誰,隻我長姐,求求你……別殺她。”


    沈宣輕蹙眉頭望向祁歡,冷淡吐出兩字:“鬆手。”


    “……不鬆。”他慘然一笑,轉頭看自己身後。


    那是個身材姣好的女子。


    她披著浸潤鮮血的流紋銀光鎧,手提一柄黃金破陣槍,臉上戴了副娃娃麵具。


    麵具上沾染鮮血,麵具下眼眸空空,漆黑點墨,沒有眼白,看著無辜又邪魅。


    這是護了自己一輩子的長姐,他怎麽敢鬆。


    “沈宣……你不是說答應我一件事的嗎,別殺我長姐,好不好?”


    祁歡抓住人不放,沈宣握十刑的指節泛青泛白。


    眼看這情景,在沈宣身後的靖國使節剔了剔自己的指甲,顯得有些不耐煩。


    “祁歡丹心雖被廢了,身手還在,我們國主可還等著要人。”


    沈宣沒動作,使節再道:“稷下學宮曆屆掌刑使個個賞罰分明,不孤山十萬冤魂慘死在祁歡手上。”


    “沈刑使,這時候可沒有什麽同窗情誼。殺了徐念,挑斷祁歡手筋腳筋運上囚車,我們也好早日交差啊。”


    祁歡低聲下氣,苦苦哀求。


    “沈宣,求求你……”


    “鉦——”


    十刑從沈宣玉質的劍鞘中抽離出來。


    祁歡無力地瞪大眼睛,飛速抓過身旁的千機,手腕兒翻轉間,鎖住十刑。


    他扭頭衝茫然的徐念吼道:“就是現在,走啊,長姐,走!”


    徐念聞聲而動,卻提著破陣槍朝沈宣攻擊過來。


    十刑正被千機扇鎖著,沈宣冷然抓過破陣槍,將徐念拖到自己身前。


    那隻幹淨的手掌穿腹而過,捏碎了徐念丹田處的玄符。


    “長姐——”


    祁歡目眥欲裂,滿山都是他淒楚的哀嚎。


    沈宣用另外一隻幹淨的手掌撫上他的雙眼,祁歡眼底還殘留著徐念直挺挺倒向地麵的影像。


    良久,他才失魂喃喃:“沈宣,你……可真是我的劫難啊。”


    周圍一眾世家子弟麵麵相覷,不由地都吞了口口水。


    這才是稷下學宮掌刑使的手段啊!


    靖國使臣眉毛也跟著一挑,有些害怕,小聲提醒沈宣。


    “刑使,這祁歡的手筋腳筋——”


    “噗嗤——”


    不等這邊話音落地,沈宣用匕首自祁歡手腕兒與腳腕兒處各挑破一刀。


    其動作之快,速度之迅捷,看得周遭眾人身上一陣陰冷,就怕這幾刀劃在了自己腕兒上。


    挑完,沈宣旋即冷然看向使臣。


    使臣心上一哆嗦,止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又諂媚向自己身旁赤金長袍的老者作揖請示:“尊者,您看可好?”


    老者默默點頭,看向沈宣不由多了幾分欣賞。


    “稷下學宮做事果然周到。這樣,二弟,你帶兩個人把青國世子送來靖國。”


    聞言,沈宣眼神一凜,沒有言語,蹲下來給祁歡處理“咕咚”往外冒血的四肢傷口。


    祁歡下意識想躲,哆嗦嘴唇忍著劇痛:“沈三百……你既殺了我長姐,便再連我一塊兒殺了,豈不幹淨利落。”


    沈宣手上微頓,繼而包紮的動作更輕更細微。


    他沒有接話,反問祁歡:“楚寧洛在哪兒?”


    這話一出,本來已經準備疏散的人瞪圓了眼睛,齊刷刷迴頭,貪婪的目光幾乎要在祁歡身上挖一個洞才肯罷休。


    楚寧洛,他們可是為楚寧洛來的。


    徐念被殺,祁歡被靖國使臣帶走,與自己何幹,楚寧洛才是重點!


    原來救他,是為了抓楚寧洛——


    祁歡嘴角勾起一抹輕嘲:“他自然是早就逃出生天,叫掌刑使失望了。”


    沈宣眼底無波,隻道:“我會找到他。”


    此刻,人群中有人起哄。


    “對!我知道了!”


    “肯定是山下不孤村,村子裏邊兒!楚寧洛就算死了,那還有他的小雜種呢!”


    祁歡通紅的眼眸霎時尋聲而去,咬牙要掙紮起來。


    小雜種,這些人才是雜種,一個兩個的雜種,沈宣,你他媽也是個小雜種!


    他咬緊牙關,被沈宣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下巴,錯開合緊的齒骨,旋即一掌將人劈暈過去。


    祁歡是疼醒過來的,四肢僵直,腦袋被磕在地上一頓一頓,頭昏腦漲,天旋地轉。


    他以為自己在去靖國的囚車上,睜眼發現還在不孤山,此刻正被沈宣簡單粗暴地拖在地上往前走。


    沈宣右手提著劍尖兒滴血的十刑,身子有些不穩。


    祁歡無心顧及,隻往周圍來迴地掃,那些討伐自己的狗屁修士呢?


    頓時,他腦袋裏的那根弦猛然斷了——楚寧洛,那些人是去找楚寧洛了!


    “沈宣……你放開我,你他媽放開我!”


    他想用腳去踢前邊兒的沈宣,被挑斷的腳腕傷口頓時湧出大片鮮血。


    沈宣沒有迴頭,繼續拖著人往前走,“他們找不到楚寧洛的,你不用這樣。”


    被沈宣猜中自己的心思,祁歡反而冷笑了一聲。


    “……沈刑使,你還真是能測人心啊。把那些人支開,就是為了自己找楚寧洛吧。”


    前邊兒走的人停了下來,微有沉默,才道:“……我是來找你的。”


    祁歡聽得心漏跳一拍,“咯噔”一聲,腦袋被地上的石子兒磕一下,把他心神拉迴來。


    “也對,你是來找我的……你連給我個痛快都不願意,要我去做靖國的階下囚。”


    “旁人說你沈宣有君子之儀,最是人品貴重,他們怎麽知道,你早就想報複我了!”


    祁歡在那頭嗤嗤地笑,鮮血早就自額頭流進眼眶中也不察覺。


    沈宣停下來,握著祁歡腳腕兒的手鬆開,背影有些淒惶,由著祁歡數落自己。


    “你早就想報複我……“


    祁歡死死盯著沈宣手上的十刑,像是要咬碎牙齒:


    “你報複我從前說你惺惺作態!”


    “報複我說你虛偽無度!”


    “報複我拔一毛也不要救天下!”


    “你報複我離經叛道,報複我殺不孤山生靈十萬……”


    “你報複我,先殺長姐,再殺楚寧洛,挑斷我的手筋腳筋送我去靖國遭罪……”


    “你那麽擅長報複我,怎麽就不擅長問問這些因果呢……”


    他把從前沒說明白的樁樁件件都在這裏撕破了臉皮。


    沈宣無動於衷,祁歡盯著帶血的十刑,聲音沙啞,哽咽絕望。


    “你怎麽不敢麵向我,你說他們找不到楚寧洛,他們當然找不到,你早就把楚寧洛殺了,是不是……趁我昏迷的時間殺的,是不是……”


    到這兒,沈宣聽出祁歡語調中帶著的哭腔,微不可聞歎息一聲:“是。”


    得到沈宣的迴答,終是折騰累了。


    “那你也殺了我好不好……像殺我長姐那樣。你既已殺長姐和楚寧洛,也不差我這一個。”


    “祁歡,你給我閉嘴!”


    沈宣猛然轉過身來,幾乎是瞬時到祁歡身前,一把提起他的領子。


    一向清冷的人臉龐上額角青筋暴起,看著要死不活的祁歡,終究什麽都沒說出口。


    祁歡痛得齜牙咧嘴,卻還獰笑:“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你修湛淵心法,修得喜怒都形於——”


    話隻堪堪說到一半,離得近了,才瞧見沈宣青翠的衣衫被血凝成厚重的墨綠,看上去妖嬈邪魅。


    如果是別人的,怎麽也不至於這麽多血……


    祁歡想要抬起手摸索傷口,才意識到自己四肢俱廢,到底什麽都沒說。


    沈宣沒再理會他,慢吞吞往死人堆裏走。


    祁歡隻能轉頭瞧見那個人側著的身影——


    是了,這個人肯定是在殺楚寧洛的時候受的傷。


    祁歡冷然看著,任由沈宣把徐念從死人堆裏挖出來。


    那張娃娃麵具從長姐的臉上落下,露出慘白沒有血色的臉龐。


    沈宣撿起麵具,用十刑在旁邊挖坑。


    一直沉寂了許久的祁歡開了口,“沈宣,你當我人之將死,隻剩這一個心願,把我葬在長姐身邊好不好。”


    “不好。”


    沈宣頭也沒抬地用十刑挖坑,一把神兵利器被糟蹋得有些難看。


    祁歡繼續道:“你若不殺我,世人皆知懷揣大義的稷下學宮刑使,原來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沈宣迴道:“這裏隻有你和我。”


    他挖好了坑,轉身要去抱徐念的屍體,身子卻猛然僵住,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眸登時微凜,身上殺氣陡然四溢,十刑跟著發出劍鳴被他召到手上。


    “小朋友,你在這兒看了多久。”


    沈宣麵無表情看向祁歡身後,提著十刑漠然走過去。


    祁歡驚得一愣,轉頭看到了一個孩子。


    “小巳?”


    陳小巳,他在不孤山住兩月之久認識的孩子。


    陳小巳站在高高疊起的死人堆中,驚恐看向走過來的沈宣,抖著本來就單薄的小身板兒,在風中看著有些可憐。


    沈宣臉上和煦,麵龐俊雅,沉穩的聲音像在引誘,“乖,你看到了多少?”


    他提著十刑朝孩子走去。


    滿身青衫浸汙血,恰若歸來十殿現閻羅。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別殺我。”


    陳小巳隻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已被嚇懵了。


    沈宣沒再開口,步步逼近陳小巳,殺氣四溢,他要滅口。


    “沈宣!”


    祁歡翻身抓住沈宣的青衫,青衫上濡濕粘稠的血液讓他一個激靈。


    他道:“什麽時候你連孩子都要殺了?”


    沈宣沒有言語,好在最後還是把十刑收迴劍鞘中。


    他轉過身,把徐念埋進黃土,又拖著祁歡往山下走。


    隻是他太累了,身上傷口總是裂開,愈合,再裂開,再愈合。


    鮮血流了一地,不知是祁歡的還是他的。


    “你要帶我去哪兒?”祁歡疼得說話都提不上氣。


    沈宣默默道:迴稷下學宮。”


    祁歡心底一顫,沈宣這個人真是記仇,自己都這樣了還要被他拖迴學宮受刑。


    “嗒嗒嗒——”


    雨不知不覺下起來,空氣中全是血腥味兒。


    不多時,狂風在“唿唿”地吹,雨開始“嘩啦啦”地下。


    過多的殺戮換來沉重的疲憊,兩個人的注意力被降到最低。


    沈宣拖不動祁歡,感到眼前一暗,卻聽得“噗嗤”一聲,是匕首刺進肉裏的聲音,腹部傳來清晰的痛感。


    “去死啊,你去死啊!你們都去死!”


    是稚嫩的童音,聲音焦躁,惶恐,不安,害怕,委屈,仇恨,難受。


    “你們死了,這裏就不會再有人死了!”


    又是“噗嗤——”一聲。


    這次沈宣沒感覺到痛楚,隻有溫熱的血濺到自己手上。


    定睛一看,是一動不能動的祁歡擋在自己身前。


    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在筋脈盡斷時擋在自己身前的。


    他心髒猛然鈍痛,雙眸赤紅。


    十刑受到主人心緒的影響,從劍鞘抽離出來,朝祁歡身後的陳小巳猛烈衝擊而去。


    劍卻被祁歡用一隻手掌擋住劍尖,他淒然一笑:“……沈宣,別再繼續了。”


    沈宣聞言,一張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僵持不下。


    終於在陳小巳刺下第三刀的時候,十刑穿祁歡掌心而過,準確無誤地插進陳小巳的心口,孩子瞪大著眼睛,苦苦的笑容定格在嘴角。


    “小巳——”


    一個孱弱稚嫩的生命流逝在祁歡眼前,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了他的意識。


    祁歡轟然倒地,大口吐著鮮血。


    周身血液大量流失,視線變得模糊,天旋地轉,走馬觀花間,他似乎望見了天道峰的深處。


    仙人對他說,祁歡,你這一生用盡全力得到的,最終都將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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