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楚不想跟淩懷蘇對峙,他將祝邪放迴原地,轉身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 「那便恕我無能為力。給我三天時間,我會找到其他的……」


    話音與離開的腳步齊齊一頓,在鏡楚腳下,整片湖水突然躁動不安地沸騰了起來,他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暴虐的魔氣以枯樹為中心,以翻山倒海之勢向四周翻滾而去。


    就在這時,鏡楚餘光看見一縷魔氣纏捲起了祝邪。


    他驚恐地意識到了什麽,立刻伸手阻攔,卻還是晚了一步。


    祝邪迅速朝他身後飛去,直直貫穿了淩懷蘇的胸膛。


    淩懷蘇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雙手拔出染血的祝邪,膝蓋一軟,拄著劍單膝跪在地上。


    他露出個自嘲似的苦笑: 「原來求死不能是這種滋味。」


    鏡楚悚然變色,衝上去攥住他的衣襟: 「淩望你瘋了!」


    淩懷蘇微微仰著頭,用低沉得幾近虛弱的聲音說: 「那就別再讓我繼續瘋下去了。」


    他將劍柄塞進鏡楚手裏, 「動手吧。」


    失控的魔氣源源不斷地從淩懷蘇體內湧出,眨眼間席捲過整座不夜宮下的大山。


    鏡楚眼睜睜看著那人越來越蒼白,越來越虛弱。


    血跡慢慢洇過衣襟,與鮮紅的外袍融為一體,分不清是血水還是衣服本身的顏色。


    淩懷蘇並不催促,隻是靜靜看著他。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遙遠的烏啼,悽厲的迴聲哀轉過空蕩蕩的不夜宮。


    黑霧盤桓,草木盡枯。


    雪還在下個不停。


    ……


    過了約有一輩子那麽久,鏡楚用力閉了閉眼,艱難地舉起祝邪。


    然而僅僅是這麽一個動作,似乎就耗光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後力氣,再難以為繼。


    淩懷蘇無聲嘆了口氣,走近幾步,用心口抵住了那不住顫抖的劍尖。


    才癒合的皮肉被再次刺破,新的血液滲出來,鏡楚瞳孔一縮,當即要抽手,下一刻,淩懷蘇不由分說握住了他執劍的手,向後帶去——


    雙手交迭的那一刻,鏡楚看見淩懷蘇對他溫柔地笑了一下。


    飛濺的血沾上睫毛,鏡楚眨也未眨,緊縮的瞳孔盛著那人的倒影。


    「咣當」一聲,祝邪落地。


    這一迴,淩懷蘇清楚地感知到被捅穿的地方沒有再癒合,暴戾的魔氣與生命力都一同順著掏空的心口,飛速向外流失著。


    太疼了,也太累了。


    他嗆出一口血,卻發自內心地翹起了嘴角,然後再難支撐,身形如枯萎落葉,向下倒去。


    墜入湖水前,一雙冰涼的手伸過來,將他撈進了懷裏。


    「懷蘇,懷蘇……」


    鏡楚雙頰繃得死緊,淩懷蘇甚至能聽到他牙關緊扣而發出的「咯咯」聲。他下意識想替淩懷蘇療傷,浩浩蕩蕩的靈力從他手掌翻出,注入進淩懷蘇的身體,卻如一盤散沙,無可挽迴地消散。


    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滴落在淩懷蘇臉頰,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那是……鏡楚的淚水。


    鏡楚哭得無聲無息,五官緊繃到麵無表情,隻有眼淚接連不斷地從通紅的眼眶滾落。


    淩懷蘇如鯁在喉地心想: 「我到底還是讓小狐狸傷心了。」


    「別哭,你做得很好。」淩懷蘇輕聲說, 「況且,我又不是死了……」


    鏡楚一怔,不明所以地看著淩懷蘇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鈴鐺,擱進他手心。


    淩懷蘇: 「待到它響起的那天,我會迴到你身邊。」


    鏡楚牢牢攥著那顆鈴鐺,像攥住了救命稻草: 「好,我等你。」


    淩懷蘇笑一下了,想伸手替鏡楚擦幹淨眼睫上的血跡,卻弄巧成拙,同樣沾著血的手輕輕拂過,反而在他深邃的眉眼染上一絲觸目驚心的紅。


    淩懷蘇的識海開始模糊,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忽然開始不著邊際地色膽包天起來。


    他想,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懷揣著這麽個不正經的念頭,淩懷蘇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如火的紅衣漸漸黯淡下去。


    「不,不要……」


    鏡楚用力收緊臂彎,卻隻圈住了一把虛無縹緲的碎光。


    少時的風光無限,壯誌淩雲,後來的行至水窮,如臨深淵,英名也好,惡名也罷,全都化在了星星點點的虛影裏。


    風一吹,便煙消雲散了。


    彌蒙的魔氣淡去,露出歸於平息的湖麵。茫茫一片白,延綿至無邊無際的天邊——


    是個沒有魔頭的大好人間。


    ***


    淩懷蘇跋山涉水,總算摸進了心魔瘴渦的中心。


    他看到了被心魔繚繞的鏡楚。


    那人閉目打坐,看似巋然不動,額間一抹心魔印鮮紅如血。


    抬手觸及他的瞬間,淩懷蘇被拉進了困囿鏡楚的最後一重幻境。


    無數人臉在黑霧中閃過,不同的是,這次主角不再是淩懷蘇單獨一人。


    他看到了山野雲霞,炊煙裊裊,他與鏡楚布衣素履,徒步穿行於大街小巷,仿佛變成了再普通不過的一對凡人。


    淩懷蘇喜歡熱鬧,三五日便往酒樓茶館這種地方湊,和姑娘聊到興頭上時被抓個現行,鏡楚麵色鐵青地把人一路捉迴家,第二天為他梳發時蓄意報復,故意束了個歪歪扭扭的馬尾,然後麵不改色地無視某人的抗議。


    他們居住的小院和霜天峰那座小木屋很像,花草蓊鬱,院裏還養了條胖乎乎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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