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上麵,是一張黑白照片,兩個人正居其中。


    那是典型的民國式影片,全然泛白的背景牆。束手而立的長衫男子,他嘴角噙了一抹笑,豐神如玉,雙眼平和地直視鏡頭,透著百年歲月悠悠看向世人。


    而那男子身旁,還站著一位比他高了半頭的男子。


    身著量身定製的西服三件套,笑得眉梢都帶著張揚,底眼那股桀驁透著照片都唿之欲出,就像是民國軍人家庭出身的公子哥,他手毫不客氣地搭在身旁人肩頭。


    眾目睽睽之下,宛如他們曾親密無間地過了很多年。


    西服男子與席澍長得一模一樣。


    而長衫男子,席澍極其輕柔繾綣地用大拇指指腹摩挲了下,正是餘晏的臉。


    原來你真的叫餘晏啊……


    那故人又是誰呢。


    靈魂仿佛悲鳴起來,席澍腦間剎時如同腦漿被硬攪開,把他的神經扯出來擰斷。


    「咚——」,轟然倒地。


    信紙飄灑在空中如同紛飛的雪。


    凜冽的風唿唿拍打著玻璃,鋪天蓋地裹挾著席捲一切的猛烈,連綿的雪像是要埋沒飄搖的矮房,那些深埋的記憶戛然而至。


    那是1910年冬至,西京,餘園。


    第46章 前塵往事


    哢吱——


    一名身形高大, 身著利落軍裝的中年男人牽著個板著小臉,嘴唇皴裂出死皮的小男孩,身量隻到男人腰間。


    男孩踩在雪地裏,不知道碰到什麽硬東西, 差點被絆倒。


    冬至前天, 下了一整個晚的雪, 本就破落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唯有旮旯裏蜷縮著邋遢的老人,他已經沒有什麽氣息了。浩浩蕩蕩的白掩蓋住糙黃的長街,徒生陰森之氣。


    餘鬆吾聞聲,彎下腰耐心詢問:「澍兒,沒事吧,雪天路滑,小心著些。」


    穩住身形後, 席澍裝作大人的平靜模樣, 掩飾心中怯怯,「多謝餘督軍, 我沒事的。」


    他說完這句話後, 扣了下手指,有些緊張的想叫餘督軍是不是生疏了, 可主動攀關係人家會不會不喜歡。


    頭頂倏忽間傳來一股暖意,他有些驚訝地抬頭看, 是餘鬆吾的大手摩挲了下他的頭髮。


    男人嗓音偏粗, 可盡量放軟:「澍兒別怕,你父親跟我是一起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兄弟, 你父母都去世了,那我就會把你當做我親生兒子一樣養大, 叫我幹爹。」


    席澍抿了抿唇,以後的身家性命都繫於他之手,配合喊了聲:「幹爹。」


    「哎——」餘鬆吾頗為欣慰地應了聲,身為急性子的人難得心平氣和安撫人。


    「幹爹家裏還有個跟你年齡相仿的弟弟,比你小一歲,以後你們兩個一起上學下學就有伴了,他要是做錯事欺負你,隻管跟幹爹說,我收拾他。」


    「嗯。」席澍依舊寵辱不驚地應道,心想這都是場麵話罷了。


    他雖然還小,也懂父母故去後,天底下再也沒有人能無條件偏愛自己。


    第二天就見到了餘鬆吾口中的弟弟,他長得精緻極了,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珠絲毫不掩飾好奇,白皙稚嫩的手指還帶著些嬰兒肥。


    比自己低了半個頭,席澍暗笑,他看起來不止比我小一歲。


    「我叫餘晏,今年八歲,你呢。」他一點不怕人,歪了下頭,含糊著問出聲。


    席澍眼尖捕捉到,他的大門牙是空洞洞的,說話漏風,憋笑道:「我叫席澍,今年九歲。」


    「哦……」他眼底莫名閃過一絲失望,「娘昨天跟我說過了,你跟我住一個院子裏互相作伴,我可跟你說不許偷偷告狀,不然我就不理你,永遠都不理你。」


    他麵上純然都是天真稚氣,外頭世道艱難,他卻被家中保護得極好,說的話在席澍看來幼稚極了。


    席澍好脾氣地應他:「好,誰告狀誰是小狗。」


    「反正我不是小狗,席澍才是小狗。」


    「我比你大一歲,你應該叫我哥哥。」


    ……


    與餘晏接觸不過幾個月,席澍像是天生一般,開始操心這破小孩的事情。


    他長得乖巧,仍誰看到心尖都軟下來,可就是仗著那張乖巧的臉,幹著不聽話的事。


    就像今天早上要去上學。


    ——餘督軍特地給他們報了新式學堂,沒有先生上門授課,得提前半小時起床去學堂上課。


    他分明被叫醒了,還緊閉著眼睛,整個頭還自欺欺人地藏在被子裏,嘴裏念叨著:「不去,我還沒醒,我今天不要去上學了。」


    席澍小大人模樣,叉著腰威脅道:「我數三秒,再不起床的話,就喊幹爹過來,讓他揍你屁股。」


    「不要,不要,席澍你個王八蛋。」他不知道從哪個巷頭裏學來幾句髒話,沒心沒肺就說出口了。


    席澍咬了下牙,伸手示意侍從,一齊把餘晏整個人從被褥裏扒拉出來,毫不憐惜地將暖帕子丟到臉上揉搓一通。


    餘晏討厭極了,雙手去製止,「不要你幫我洗臉,你簡直是在搓盤子!」


    好不容易把帕子丟開,迎頭就丟過來一堆衣服,隔著衣服傳來席澍的聲音,「快點,到時候遲到了國文先生又要罰抄,我可不會再幫你抄了。」


    餘晏也清楚輕重緩急,一麵嘴裏碎碎念著「怎麽辦怎麽辦,快點呀。」,一麵笨拙地找到衣服領口。


    席澍那些本以為早就忘卻的記憶,卻刻骨銘心烙在了靈魂中。


    他瞧著自己嘆了一口氣,如做過數百次般熟練地打開衣衫套到小孩身上,然後再取來厚厚長長的圍巾把人下半張臉裹得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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