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未迴來,鎮上除了街邊又起了幾棟新房子,其他變化不大。晚飯,尚小書帶著陳家宜去吃了從小到大最喜歡的一家老店,幸好老店還在,店老板夫婦也都在,他們也依然認識尚小書,一邊寒暄一邊端出店裏的拿手好菜。


    尚小書對陳家宜說,這裏雖說是她從小長大的家鄉,但最親近的人都已不在,連姥姥姥爺的老宅和田地都已轉售,如果不是這裏還埋葬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還有一些關係不錯的鄉鄰和遠親,尚小書真不覺得她跟張集鎮還有什麽關係。


    陳家宜想想她對老家的印象,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感情。兩個人聊聊家鄉,聊聊從前共事時候的一些零散記憶,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從晚飯一直聊到午夜,竟是這些年前所未有的輕鬆。直到陳家宜說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上山。兩個人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一早,尚小書在陳家宜和丁原的陪同下去山上拜祭姥姥姥爺和媽媽。媽媽就葬在姥姥姥爺的腳下。這是鎮上的公共墓園,因為有專人看管,所以墓碑和周邊都保持得幹幹淨淨。


    三個人一起動手,把帶來的兩大袋子祭品在墓前一一擺好。丁原甚至還帶了一個用來燒紙錢的燒火盆。


    當香燭點燃,尚小書雙掌合十,在一高一矮兩個墓前跪下。陳家宜和丁原在後麵也各自點燃六炷清香,三鞠躬後,先把燃燒的三炷香放在尚小書姥姥姥爺的合葬墓前,再把剩下的三炷放在尚小書的媽媽墓前。然後,退在旁邊,默默陪伴著尚小書。


    陳家宜看著墓碑上那張與尚小書有幾分相似的年輕麵孔,再看看生卒日期是“1963.10.20——1991.12.2”,不由內心一陣感慨,媽媽的生命永遠停留在28歲零42天,而女兒已經超過她的年齡,還在慢慢長大。陳家宜對尚小書媽媽的情況所知甚少,隻聽丁原說過,尚小書的媽媽是因為夫妻婆媳瑣事,一時沒想開喝了農藥自殺,留下一個四歲多點的孩子。所以,尚小書是由失去了女兒的姥姥帶大。當然,關於尚小書媽媽的事情,丁原也是聽大人們說起的……如果沒有其他隱情,僅僅是一時意氣,這位媽媽確實太傻了!怪不得尚小書總是說自己不會像媽媽那麽傻,因為太理智,所以感情上沒法全身心地投入。陳家宜在做了母親之後,偶爾想到尚小書的媽媽,更是遺憾滿滿。


    在丁原和陳家宜關切並充滿憐惜的目光中,尚小書跪在地上喃喃自語,“姥姥姥爺,不孝孫女來看你們了,對不起,連續兩年清明都沒有顧上來看你們,小姨說你們不會怪我的,看著我們越過越好,隻會很開心。小姨的事業現在也很穩定,收入不錯,還都是小姨喜歡做的事情。萌萌戀愛了,對象是一個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姑娘,人很好,希望你們地下有知,也能為他們開心……姥姥姥爺,你們放心,我和萌萌會相親相愛,以後也是相互扶持,一起照顧好小姨。爭取以後常迴來看你們……”


    “媽媽,今天是您的忌日,我來看您了。對不起,媽媽,我以前總是怪你傻,怨你笨,因為別人的錯誤,丟了自己的生命,害我小時候總被人嘲笑是沒有媽媽的孩子,讓姥姥和小姨為你的錯誤買單,辛苦把我帶大……現在我來向您認錯,對不起,我不該埋怨你,你肯定也後悔了,隻是無法挽迴。我這次去南極,遇上一個失戀的姑娘,讓我一下理解了您。她比當年的您年齡還大,接受過高等教育,還是來自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但遇上感情問題,她依然會想不開,想自殺。隻是她比您幸運,最終想開了……媽媽,謝謝您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謝謝您給了我這麽好的姥姥和小姨。我現在很好,一直很享受當前的生活。原諒我以前的偏執,我不應該責怪您。媽媽,安息吧!如果真有轉世,希望您這輩子好好享受您的人生……”


    尚小書隻是喃喃自語,邊絮叨邊一個人完成整個祭拜過程,等地上的香燭全部燃盡,才最後磕了三個響頭,打算站起身。


    結果一下沒站起來,雙腿跪得太久,帶著酸痛的麻,被一旁的丁原和陳家宜一左一右扶起來,又幫忙一陣按摩,尚小書的雙腿才算恢複知覺。


    三個人在墓前席地而坐,沉默著分吃了一些祭祀過的水果,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下午,尚小書在陳家宜和丁原的陪伴下,去臨鎮看望了一下她那個久未聯係的父親。本來尚小書打算一個人去的,但不想開陳家宜的車,想找丁原借一下車,被丁原知道她要去臨鎮去看她爸,詫異之後,堅持要陪她走一趟。他也聽人說過,尚小書的那個後媽是遠近聞名的強悍女人,在跟尚小書爸爸結婚之前,已經喪過一次偶離過兩次婚,離婚的兩個前夫都是被她打跑的。一共生了三個同母異父的孩子。據說尚小書的爸爸婚後從此不再管尚小書的死活,也是這個後媽的意思。


    帶上丁原,沒有把陳家宜一個人落在張集鎮上的道理。尚小書告訴二人,這次迴來,她突然對她爸有些牽掛,既然心有所念,不如直接過去看看,以免以後有所遺憾。


    於是三個人開著丁原的那輛舊車,去了臨鎮。


    雖然不知道尚小書後媽家的地址,但小鎮也就那麽大,到了一打聽尚小書爸爸的名字,馬上有騎著電動車的熱心人直接把他們領到尚小書的後媽家。


    後媽家是幾間有些年頭的平房,帶個大院子,院子裏機器轟鳴,熱心人站在門口大聲喊,“老鄔,老尚,你們家來客人啦”,連喊好幾遍,都無人應答。直到熱心人停好電瓶車,直接進到院子了,幾分鍾後,才有一個高高壯壯的大媽帶著一身的綿綿絮絮,跟著熱心人走出來,還用大嗓門問著,“誰啊?這個點,會是誰來?”


    尚小書連聲向熱心人道謝,看著一臉好奇的熱心人慢慢推著電瓶車走遠,才對一直打量著她的胖大媽說,“我叫尚小書,我爸在嗎?”


    胖大媽愣住了,直直盯著尚小書,足足愣了一兩分鍾,突然開始手忙腳亂地從頭到腳拍身上的毛絮,隻是越拍越亂,不少拍飛的毛絮又跑到了尚小書和陳家宜的身上。剛停好車,拿著幾兜水果的丁原走過來,指指陳家宜和自己,對胖大媽說,“您是鄔嬸吧?我們是尚小書的朋友,來陪她看看尚叔。”


    胖大媽才徹底反應過來一樣,趕緊把他們三個往院子裏讓,略有些局促地說,“今天有客人來彈被子,老尚在裏麵忙。你們等等,我去把彈花機關掉……”,快步而去。


    尚小書慢慢走進院子裏,一眼看到正在全神貫注彈棉花的她爸。雖然已經有十六七年沒見,對方已經一臉皺紋、半頭白發,但五官輪廓還是那個樣子,隻是齊膝沒了雙腿,這會兒跪在一個凳子上,雙手忙得飛起。


    直到機器轟鳴聲戛然而止,老尚莫名其妙地抬頭,看到院子裏來了三個陌生人,目光先是一掃而過,不認識,看樣子也不是來彈棉花的客戶。老伴兒已經急急衝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老尚,你女兒來看你了……”


    他慌忙再看,目光停留在尚小書的身上,再沒移開。等尚小書走到身邊,輕聲喊了一聲“爸爸”,一時五味陳雜,半晌才輕輕“哎”了一聲。


    那個下午,尚小書跟她爸和後媽好好聊了一會兒天,知道這些年他們一直過得不容易,先是後媽的大女兒生病,治療多年終於看好,好不容易老大成家,老二考上大學,尚小書的爸爸又出了車禍,全家人都靠家裏那台棉花機過活。老三是尚小書同父異母的弟弟,在讀初三。


    不管她後媽的名聲有多不好,但後媽對自己的孩子疼愛有加、用心栽培,在她爸殘疾後也沒有拋棄她爸,尚小書覺得她後媽也算是一個女漢子。


    隻聊現狀,大家都沒有談往事。臨走時候,尚小書還是給她爸塞了厚厚一遝現金,不為其他,唯心安而已。


    直到後來很久一段時間,尚小書依然慶幸,她遵從內心,放下芥蒂,去見了一直想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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