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兩日到達登州,在這兒若微看到了“舟船飛梭,商使交屬”的升平繁榮景象,在大海邊的這個港口讓她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曾經以為唐朝的開元年間才是最最繁華的,若微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身處的大明永樂年間,也會是如此的繁華與富足。


    “孫大人。”登州公館前早有候在此處的內使上前迎接,孫敬之上前見禮並悄悄遞過一錠元寶,一切盡在不言中。


    內使王充態度更見親和:“上邊早有吩咐,這一路之上甚為妥貼,孫大人自可放心。抵達京城,小姐入宮,以後定會顯赫門楣,屆時還要請孫大人多多提攜!”


    “如此,一路之上就有勞王公公了!”孫敬之賠著笑臉,小心應對,從來就是不喜官場逢迎,雖然才高八鬥,但是從不應試,居於小小的鄒平,就是為了享一生平靜,沒想到平地起波瀾,竟然還是會卷入其中,況且那宮中遠比官場險惡,他心中暗歎,麵上隻能仍強作歡喜,指派著仆人將箱籠物品搬進館內。


    而內使王充也指派宮監,在箱上貼好封條,他笑著解釋:“孫大人勿怪,如今同行的還有五位朝鮮美人,十餘位侍女與廚娘,箱裹眾多,這一路之上怕混了,況且吃穿用度宮中自有調度,小姐隻要攜帶貼身物品即可。”


    孫敬之點頭相允。


    第二天一早,一艘大船,和兩艘護航小船駛離了港口。


    若微站在船頭,衝著岸上父親越來越小的身影,高高揮手,這一次她依然沒有落淚。


    父親的身影完全模糊的時候,那蓬萊閣還依然清晰可見。


    “蓬萊閣虎踞丹崖山巔,雲擁浪托,果然美不勝收。”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若微迴轉過頭,“朝鮮美人?”


    一個朝鮮美人,年約十七八,身穿上黃下紅七彩錦緞織就的民族服裝,華美、豔麗又不失淡雅、輕盈,頭發也不似漢人那般,隻是簡單地梳成一條烏黑的辮,以紅色彩條布係在腦後,更顯青春與朝氣。她靜靜地站在若微身後,正望著蓬萊閣出神地說著。她看到小小的若微,不由憐惜道:“你這樣小,也被明朝皇帝選了來?”


    若微麵上一黯:“說是入宮給公主伴讀,可是誰又能說得準呢?一入宮門,就身不由己了。”


    那朝鮮美人眼露悲泣,不由伸手將若微攬在懷中:“我妹子也如你一般大,以前總和我睡在一起,如今也不知她怎樣了?”


    “姐姐。”若微見她生得美麗,人又親切和氣,不像其他幾位朝鮮女子那般孤傲,也不由自主地親近起來,她仰起臉問道:“你知道這蓬萊的傳說嗎?”


    那女子點了點頭:“蓬萊素有人間仙境之稱,傳說蓬萊、瀛州、方丈是海中的三座仙山,為神仙居住的地方。相傳呂洞賓、鐵拐李、張果老、漢鍾離、曹國舅、何仙姑、藍采和、韓湘子八位神仙,在蓬萊閣醉酒後,憑借各自的寶器,淩波踏浪、飄洋渡海而去,留下‘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的美麗傳說。”


    “姐姐身處異鄉,卻對我們中原的事物如此熟悉,想來定是一位才女了!”若微聽得有趣,不由拍手稱道。


    “才女?”那女子麵露悲色:“若非這才女之名所累,也許還可以逃過此劫。”


    “劫?”若微眼波流轉,一派天真之色:“姐姐怎知一定是劫而不是福?剛剛姐姐說得好,八仙過海,各顯其能。今日我們也是從此地駛航,既如此,就奮起一搏,爭個局麵出來也不一定呢?”


    那女子更加悲淒,摟著若微,不由歎息:“你倒天真,竟當咱們去的是什麽仙境不成?”


    若微不由一頓,隨即說道:“海上沙門島,停帆數日留。唳月鳴孤鶴,揚波見戲鷗。”


    那女子麵上終於緩和,露出喜色:“這是我朝高麗恭湣王副使李崇仁所作的《沙門島偶題》? ”


    若微點了點頭:“聽說他是在路上突因大風被困阻登州,雖然遭遇兇險有家難歸,但還是被海上島民老嫗織網、孩童駕舟於大海揚波戲鷗的美景所打動,所以才會有此詩句流傳下來。姐姐你看,你的國人都已做出表率,既來之則安之,不要辜負命運的安排,暗自悲古懷秋的,好沒意思。”


    那女子初聽之下,不覺怎樣,細細品味,不由啞然:“本來看你與父相別,擔心你哭泣傷心,才出來相慰,不想反而讓你來勸我,真真讓人羞愧。”


    “姐姐,我叫若微,你呢?”若微很喜歡她的清麗與溫和,不由心生親近。


    “我,姓權,名福姬。”擁著若微,她的臉上是淡極的一抹笑容。


    “福姬。”若微默念,有些癡癡地說:“極好的名字。”


    此後順風順水,一路無恙。


    到達都城應天的時候,恰恰是若微的生日。但是這樣一個生日除了遠隔千裏的父母家人,還有誰會記得呢。若微撫著手上的瑪瑙手串,這是爹爹在臨行前替自己帶上的,說是送給自己生辰的禮物。若微笑了,爹爹真好,心細如發,娘也真幸運,在盲婚啞嫁的年代,還能遇到這樣的夫君,體貼入微,關愛備至,真是一件幸事。


    下了船,有人來迎。


    行至宮門口,被指引著紛紛下車。


    一位頭戴烏紗襆頭、穿織金蟒袍的太監總管在一群小太監的簇擁下,端詳著眾位朝鮮美人,一一審視如同典選。


    蟒袍是一種皇帝的賜服,本不在官服之列,而是特別封賞給內使監宦官的賜服,獲得這類賜服是極大的榮寵,此人是誰呢?


    “他便是司禮監黃公公。”福姬仿佛知道若微心中所惑一般,悄悄低聲告訴她。


    偏偏此時,黃儼的目光正落到若微身上的時候,若微立即上前兩步,笑嘻嘻地深福了一個禮,口中說道:“給黃公公見禮!”


    黃儼微微一愣,隨即伸手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朗聲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彭城伯夫人力薦的鄒平小才女了。”


    若微麵上一紅:“黃公公說笑了。”然而一雙靈動的眸子絲毫不見退卻與窘迫,黃儼點了點頭,目光又掃向一眾朝鮮美人:“各位美人請隨咱家進宮吧。”


    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門進,經過承天門與端門,又過了午門,恍然看到五座石橋。“姐姐,這就是‘內五龍橋’,橋下就是內禦河。”若微輕聲說道,權氏福姬點了點頭。


    過了橋就是奉天門,由南向北依次建有奉天、華蓋和謹身三大殿。三大殿的東側有文華殿和文樓,西邊有武英殿和武樓,統稱為“前朝”五殿。


    三大殿之後,是皇帝與後妃生活起居的地方,名叫“後廷”。處在中軸線位置上的是乾清、交泰、坤寧三宮,左有柔儀殿(東宮),右有春和殿(西宮),兩殿相對。東北角為東六宮,西北角為西六宮,在春和殿西側還有禦花園。


    一眾朝鮮美人,都低著頭,露出潔白如玉的頸子,隻是偶爾不經意間交換的眼神,才暴露出她們的心事。本以為遠離親人,來到千裏之外的外邦,自己的命運猶如落花般可憐,然而一行之上的繁華、都城的雄偉與禁宮的巍峨,讓她們徹底明白,比起永遠居於那個貧瘠島上的國人,她們的命運不知要好上多少。


    眾人被安排在西宮的一排偏殿內,稍事休息後即沐浴更衣,以待夜晚殿前見駕。


    西窗之下,權氏福姬一人憑窗遠望,顯得那樣孤寂無依。


    而其他幾位同來的朝鮮美人聚在一起,用略顯生硬的漢語,描繪著她們在禁宮之中看到的精致絕倫的宮殿和滿眼所及的繁華之景,還有那許許多多叫不出名的物件、擺設。其中更有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女,還拉著前來服侍的宮女,好奇地看著她的頭飾與珠環,甚至用手摸著她身上那件宮服的料子,神情中透著驚訝與讚美。


    宮女不由掩麵而笑,隻說道:“我們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能算得了什麽?比起主子們的,都不過是些不堪入目的衣料、玩意兒。等日後幾位貴人見了陛下,仰了天顏,得了聖寵,那賞賜連綿不絕,隻會耀花人的眼。到時候,貴人們才看不上我們的這些粗布衣裳!”


    眾朝鮮美人聽了,無不驚唿讚歎道:“原來這就是天朝上邦,果然是物華豐美,人傑地靈,原來黃大人說的都是真的!”


    在她們的一派稱頌與豔羨之詞當中,悄悄響起了一陣簫音,那般哀婉纏綿,又聲聲扣人心弦。


    眾人立即鴉雀無聲,不再言語。


    這柔和悠揚的曲音讓人瞬間便清醒過來,這裏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鄉,遠離故國、親人,這樣的朱門宮闕中,等待她們的,也不僅僅隻是錦衣玉食,還有數不清的爭鬥與沉浮。也許一同前來的姐妹在轉瞬之間,就會成為血淋淋的決鬥對手,大家的心都沉了下去,有人對鏡整妝,有人低聲抽泣,更有人輕挪舞姿,低誦詩詞,以精心準備晚上的麵聖。


    月兒初上,時辰到了,她們由太監和宮女們引領著,徐徐進入柔儀殿。


    若微也在其中,她低著頭,隻看到自己腳上的繡鞋,靜悄悄地,大氣兒也不敢喘,大殿裏寂靜極了,說不出的壓抑與恐懼。


    好半晌,沒有人說話,若微大著膽子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柔和的美目,她是那樣華貴雍容,微微有些富態,卻絲毫不減她的美豔,此刻看著若微閃爍的眸子,竟然笑了。她微一側身,轉而看著龍椅上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天子的目光掃過眾人,終於在一個人的臉上停頓下來。


    那是福姬,若微明白,雖然福姬不是此行中最為美麗的,但是她的神態與氣質俱合,讓她看來是那樣的與眾不同。


    果然,天子開口了:“權氏福姬,工曹典書權永鈞的長女?”


    “權氏福姬參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福姬字字如珠,緩緩跪下。


    而其餘眾人也各報名號,依次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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