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是一片寧靜的湖泊,湖水碧蘭,遠遠的延伸到對麵的山腳下。

    司徒輕羅一身黑衣,騎在馬上,長發被風吹起,神情之間已然多了些漠然。她迴頭問道:“師父,就在這兒嗎?”她身後一人亦是黑衣,中年,道:“這兒就是南溪。當年南枝郡主曾避居於此,死遁之後留給了她的兒子。蘭陵王五年前與母親分裂,隱居南溪,華音閣從此江湖除名。”

    司徒輕羅不禁憶起五年前的那個春天。洛陽城門口,她第一次見到蘭陵王,其時他少年英俊,名滿天下,何等的意氣風發。也就在那裏她和木蕭蕭相識。轉眼之間已是五年不見,這五年中,她被禁錮在寧王府,對外麵的事情一無所知,卻不知當年南枝郡主複仇後了卻一生所願,仇人一個個在她麵前死去,完全沒有複仇後的痛快。相反,失去的還是失去了,永遠也不會再迴來。

    隻聽見洛單衣高聲說道:“天山洛單衣求見蘭陵王!”他內力高深,話音遠遠傳了開去,整個山穀響起迴音。不一會兒一條輕舟飛馳而來。舟上仍是青姨。她駕舟如飛,轉眼就到了洛氏二人麵前的湖麵。她在舟中行禮道:“小侯爺請二位過湖。”當下二人解馬上舟。

    司徒輕羅沒料到這南溪風光如此美麗,上得岸後,森林茂密,好一片原始林木的景色,倒可與天山一比。二人隨了青姨繞木廊,出密林,眼前是精致卻不失古樸的木居。

    蘭陵王出屋迎接,一身素衣,比之五年前多了一分深沉。他朝洛單衣及司徒輕羅作了一揖,道:“洛前輩,司徒姑娘,久違了!”司徒輕羅迴禮道:“輕羅見過蘭公子。”

    洛單衣道:“蕭蕭怎麽樣了?”

    蘭陵王道:“前輩請隨晚輩來。”

    當即前行引路。

    到了明瑟樓,蘭陵王道:“木姑娘,有遠客來了!”

    卻沒有聽到迴答。

    洛單衣暗暗歎氣,司徒輕羅卻等不及,搶先而入。

    室內出奇的寒冷,司徒功力已失,竟受不住那股寒意,全身一陣冰涼。正自納罕,洛單衣伸手在她肩上一握,一股溫暖的真氣立刻傳入她體內,極為舒服。

    室中隻有幾株花卉植物,和一方冰榻。那冰榻似曾相識,司徒輕羅輕聲道:“這不是天山的玄冰榻嗎?”榻上之人白衣,長發,閉目。不是木蕭蕭又是誰?

    她還是五年前的模樣,顯得幼稚,清秀,純真。

    司徒輕羅一驚,問道:“她怎麽了?”

    蘭陵王道:“她中了天下奇毒,已經在這冰榻上臥了五年。”司徒輕羅大驚,走上前去輕輕握住木蕭蕭的手,想不到一隔五年,二人再次相見竟是這樣的情景。

    五年前,南枝給蘭陵王的解藥並非真藥,隻是能延長她體內毒性發作。此毒中時一久,便無解救之法。蘭陵王苦無他法,遠去天山,取了這玄冰榻來醫治木蕭蕭。玄冰榻乃天下至寶,陰寒無比,正可克製蝕心草的熱毒。這五年來,蘭陵王日夜為木蕭蕭過渡真氣,才得以延續她的生命至今。

    司徒輕羅知曉其中原由,不免又一陣傷心。雖然此時木蕭蕭並未死,但似她這般無知無覺,也不知幾時蘇醒過來。

    蘭陵王道:“姑娘不必過於傷心。兩年前少林的無蕭和尚找到這裏,用少林的易筋經功夫為她治傷,如今已有功效。少林易筋經獨步天下,又有這玄冰榻相助,蕭蕭會醒過來的。”

    正說著,一個豪爽的聲音笑道:“和尚已經來了!”

    聲音未落,人卻到了室內。洛單衣見他相貌堂堂,雙目清澈,心道:“想不到少林寺還有這樣風度翩翩的和尚。聽他笑聲內力已入化境,少林當為天下武林泰山,實不為過。”

    無蕭依禮相見,依然是坐到冰榻前運功為木蕭蕭驅毒。眾人不敢打撓,靜觀一旁。

    等木蕭蕭的臉色轉為淡紅,無蕭才收功而起。他再次為木蕭蕭把脈診斷,道:“這幾次我運功的時間漸短,可見木姑娘體內熱毒不多了。”

    在場之人聽言便覺大喜。無蕭從背上取下一個包袱來,笑道:“這是峨嵋的付姑娘托我帶給木姑娘的。”大家翻開一看,竟是一件淡紅色的羅衣,做工極為精細,質地輕柔,一看便知出自名匠。一時都有些詫異。

    無蕭笑道:“付姑娘雖做了母親,到底不脫姑娘品性,巴巴的讓我千裏迢迢捎件衣衫來。”司徒輕羅卻看了一眼蘭陵王,微微笑道:“和尚不知這衣衫可不普通,倒是件嫁衣。看來這位付姐姐有心成就一段好姻緣啊。”蘭陵王怔了一怔,臉上忽然紅了紅。

    無蕭摸著光頭,道:“這姑娘心思可真細,和尚才告訴她木姑娘快醒了,她就備下這樣的物什。”說著將嫁衣放到蘭陵王手上。蘭陵王雖也豪氣,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卻用眼睛看向洛單衣。洛單衣是木蕭蕭的親生父親,自應為女兒的終身大事作主。但洛單衣和南枝仇深似海,怎會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她的兒子?一時之間又有些忐忑不安。

    洛單衣笑道:“蕭蕭好福氣,能嫁給名滿天下的蘭陵王,做父親的又有什麽話說?”他自天竺迴來後,首先就尋找木蕭蕭。他稟性最是胸襟開闊,尤其是花蕊逝世後,對於一切恩怨早已看淡,所以對於南枝的痛恨倒不至於轉到蘭陵王身上。在後輩之中,蘭陵王本是人中龍鳳的人物,與木蕭蕭最能相配。他想到自己一生孤苦,便不想女兒再受其苦。

    蘭陵王聽見他親自允親,大喜之下,也顧不上其他,當下跪拜道:“多謝前輩成全。”洛單衣嗬嗬一笑,從他手中接過紅嫁衣,放到木蕭蕭榻前,大手在女兒臉上輕輕撫摸,道:“好孩子,父親還等著喝你的喜酒呢,快些醒來吧。”司徒輕羅從未見過師父這般的柔情,好生難過。象師父這樣的男子,一生很少表達自己的感情,如今在自已惟一的女兒麵前才表現出一個父親的樣子。可木蕭蕭卻還不知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

    突然隻見木蕭蕭手指一動,緩緩睜開眼睛。蘭陵王和洛單衣都大喜道:“蕭蕭你醒了?”

    無蕭伸指在她脈間一搭,臉上顯得很驚奇,道:“怪哉,居然提前醒來了。”

    木蕭蕭這五年雖一直躺在榻上,卻能感覺身邊發生的事情。蘭陵王為她洗臉,梳理頭發,和她聊天,為她彈豎琴。點點滴滴,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守,她在睡夢中也可以感知到。她撲入父親懷中,感受著父親的愛。蘭陵王在旁看著,也為她歡喜。

    青姨知道木蕭蕭醒來,便和下人們好好準備膳食,讓大家歡聚一堂。

    在燭光下,大家喜氣洋洋。木蕭蕭重獲新生,最高興的當然是蘭陵王。因為他在這南溪已經守護她整整五年,五年中為她的擔心多於在場任何人。二人相鄰而坐,蘭陵王探手過去,輕輕握住她的細手,雖然冰冷,也覺高興。木蕭蕭沒有掙開,隻朝他嫣然一笑,這笑意中有感激,有愛慕,有希望,有關心。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敞開心扉的笑容,蘭陵王自和她相識以來,還從未見過,隻覺一切辛苦和擔心都是值得的。

    飯後,大家特意走開,留他們單獨相處說說話兒。

    蘭陵王捏著她的手,道:“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木蕭蕭羞澀一笑,道:“我也是。”她忽又說道:“聽說南枝郡主退隱江湖了,你後來見過她麽?”

    蘭陵王道:“原來你聽得見我們說話。”

    南枝郡主五年前便歸隱山林,蘭陵王曾令朱顏和花千樹尋找過,卻無消息。

    木蕭蕭道:“你們看到過冰雪兒麽?她怎麽樣了?”

    蘭陵王歎了口氣,道:“她隨著母親走了;蕭蕭,她們雖然做了很多錯事,可我卻無法恨她們,畢竟她們孤單一世,再無一個親人朋友。”木蕭蕭道:“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吧。我和冰雪兒曾經親如姐妹一般,卻成為生死之仇;原以為司徒姐姐已死,沒想到她尚在人間,還成了寧王王妃;我的父親不是華音閣主,而是洛單衣;我此生最喜歡的不是表哥,卻是你。”

    說到最後這句話,她的臉紅了。蘭陵王雖知她是直性子,卻不知她竟在自己麵前坦承心跡,感動不已。他撫摸著木蕭蕭的長發,道:“五年了,想不到我還能等到你這句話。蕭蕭,你看上去這麽年輕,可我,你看,白發都有了,你會不會嫌棄?”他本來年紀大了木蕭蕭十一歲,五年來木蕭蕭容貌未有絲毫改變,可他卻日夜勞思,額角果然有了點點花白。

    木蕭蕭抬頭看著他斑白發絲,淚水忽然掉下。蘭陵王拉住她笑道:“傻孩子,人總是要老的,有什麽好哭的?”木蕭蕭傷心道:“你對我如此,隻怕我今生報答不起。”蘭陵王笑道:“我不要你報答,隻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正說著,朱顏和花千樹已走了進來,二人連忙放開手,均感赫然。花千樹道:“青姨捎信說蕭蕭病好了,我和朱顏就從華音閣趕過來。”朱顏依舊紅衣麗容,也笑道:“重建華音閣一事可不簡單,左使和右使都趕不及來慶賀,他們還在北方呢。”

    木蕭蕭連忙致謝道:“勞動兩位師叔大駕,折煞蕭蕭矣。”

    花千樹道:“什麽師叔?我和蘭陵同輩,可當不起你這聲師叔。”他喜歡和蘭陵說笑,不拘小節,倒讓木蕭蕭好大一陣難堪。朱顏笑道:“你私下裏怎麽取笑蘭陵我們管不著,眼下蕭蕭在這裏,怎麽還如此?”

    花千樹連忙道歉,蘭陵王隻是微笑,心中的喜悅卻表露無遺。朱顏和花千樹言歸於好,三人重新成為最好的朋友。朋友、愛人都在身邊,世上最美之事莫過於此。

    一時,洛單衣等人散步迴來,房中登時熱鬧非凡。

    蘭陵王滿麵春風,木蕭蕭看著也歡喜。突然,她覺得胸口劇痛,張口便噴出一口血來。蘭陵王和司徒輕羅離她最近,一齊叫道:“蕭蕭!”木蕭蕭心痛難受,心知不妙,道:“我、我的心好痛!”無蕭和朱顏都是醫術高明之人,忙過來探看。這一看之下,就知木蕭蕭所中之毒再度發作,體內竟然大量出血。

    洛單衣、蘭陵王、司徒輕羅均感不安,不知所措。

    這時,一個人說道:“她已動了情念,就是華佗再世,隻怕也救不了她。”

    眾人一齊往門口看去,進來的是一個女子,在燭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美貌如花,竟然是冰雪兒。蘭陵王乍然見她,暗自凝聚掌力。朱顏和花千樹身子一晃,同時掠過幾重桌椅,到了她身後,隱然便是封住了她的後路。

    她往前走了幾步,大家才看清她一頭烏黑的長發全部變白,容貌雖然還是個少女,卻披著一頭白發,看上去極是詭密。

    蘭陵王驚道:“你怎會來此?”

    冰雪兒笑了笑道:“我的武功遠不如你,你害怕什麽?”蘭陵王又是一震,不說話。

    朱顏卻道:“你來做什麽?”若不是念在冰雪兒亦是南枝義女,她早已出手。

    冰雪兒置若罔聞,徑自走到木蕭蕭麵前,道:“原以為離歌死後,你也會心隨他去。”

    木蕭蕭聽她提起離歌,道:“表哥為你而死,你還有臉提他?”

    冰雪兒在她麵前轉了一圈,道:“是否心痛如絞,生不如死啊?”

    蘭陵王大怒,便要推開她。木蕭蕭一把拉住她,道:“且看她說什麽?”

    冰雪兒淡然道:“我一直就住在這裏,五年了,你們都未發現我。木蕭蕭,你喜歡蘭陵,你的死期就在眼前。”話音一落,司徒輕羅和洛單衣都是大怒,洛單衣身為長輩,自然不好對一後輩下手。司徒輕羅卻不同,她內力雖失,武功卻在,纖指點出,直取冰雪兒雙目。冰雪兒足尖一點,向後飛出,姿勢極其優美,比之五年前武功高出了許多。

    司徒輕羅跟著便要點她肩上大穴,聽見木蕭蕭大叫一聲,摔倒在地。她心中擔心,不敢追擊,隻得收手迴看。無蕭大聲道:“冰姑娘,你可有救她的法子?”

    大家聽他言語頗為有禮,很是驚奇。無蕭道:“大家錯怪冰姑娘了。這五年中,若不是她,木姑娘也活不到今日。當年就是她前去少林求我來的。冰姑娘以前是什麽樣的人和尚不清楚,但這五年,她沒做過一件壞事。”他接著說道:“蘭陵王五前來守著木姑娘未曾離開半步,冰姑娘卻也不曾離開半刻。”

    此言一出,眾人齊驚。

    蘭陵王抱起木蕭蕭,急道:“你覺得如何了?”

    他見木蕭蕭口中鮮血不斷流出,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冰雪兒道:“蝕心草中含了人血,你知道是誰的血麽?”她看著蘭陵王,道:“是你的。母親為了阻止你們在一起,在蝕心草中加了你的血。木蕭蕭雖然活了這五年不死,一旦對你動情,便會毒發身亡。”

    她不慢不疾地述說著,每說一句,蘭陵王心中的害怕便增一分。他一生所願便是希望得到木蕭蕭的喜歡,如今木蕭蕭真的喜歡了他,卻必須用性命來交換,這樣的代價,卻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他縱聲狂笑起來,後來便轉為大哭,在靜夜傳了開去,眾人聽了都是又悲又惜。

    冰雪兒眼角也流出淚來,道:“木蕭蕭,你一直以為你喜歡的是離歌,其實你是大大的錯了。你騙過了你自己,也騙過了我。”

    木蕭蕭靠在蘭陵王懷中,已然不能言語。大口大口的血從口中流出,感覺身子不斷變輕,神智也漸漸迷糊不清。冰雪兒隱下了後麵的話沒說:“我若知你會喜歡蘭陵王,絕不會讓你這五年與他朝夕相處。離歌為我而死,我本想救下你的性命,也算是對得起他在天之靈。可如今卻連你也救不了。。。”

    蘭陵王跪倒在地,淚水滿麵。木蕭蕭抬起手來,在他臉上輕輕觸摸,然後放下手去,低聲道:“對、不、起!”便沒了聲息。該說對不起的是他啊,蘭陵王張口噴出一口鮮血。司徒輕羅哭倒在地,朱顏和花千樹曆經磨難,見了蘭陵王這樣悲慘的境況,都感心傷。

    其中洛單衣默然傷神,與眾人招唿也不打一聲,便駕了小舟出湖,上岸,自迴天山而去。

    看著蘭陵王孤單的背影在秋風中尤顯消瘦,朱顏好生不忍,對花千樹道:“他不吃不喝已有幾天了,這樣下去真不知---”

    花千樹歎道:“他是蘭陵王,這道坎要走過去,還是要靠他自己。旁人再著急也是無法啊。”

    朱顏道:“天下也有這樣心狠的母親。”

    她說的是南枝郡主。花千樹搖搖頭,不再作聲。

    蘭陵王在木廊上慢慢走著,仿佛聽到木蕭蕭清脆的聲音:“蘭陵哥哥,這兒真是美!樹好多,花也多,處處都是鬆木的味道!”他失聲叫道:“蕭蕭!你在哪兒?”木蕭蕭的身影在眼前一閃,他伸手去抱,卻是空的,什麽也沒有。

    那一道長廊遠遠地通到了湖邊,看不到邊際。秋天的落葉鋪滿了大地,有的被秋風吹得四處飛揚,沙沙作響。他扶著木欄,獨自道:“喜歡這裏的人已然不在,她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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