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診所,中藥和西藥的氣息撲麵而來。你被謝兄扶著坐下,在疼痛與半醉半醒的暈眩中,迷糊地想,你為什麽如此厭惡醫院。


    思維很慢,但你想起來了——


    在你很小的時候,發燒的母親因和父親吵架,心情不好,抓起藥碗就向你擲來,罵道:「沒良心的東西,我生你是為了什麽,哪怕假巴意思地關心我兩句呢!」


    彼時你為了躲避硝煙,正縮在客廳的角落寫作業,被驟然砸來的碗劃傷了額頭,一縷鮮血順著頭皮流下。直到今天,你的額發裏仍有一道凹凸的傷痕。


    自那以後,施與關心與索取關心的通道都從你的心關閉。你不會關心任何人,更羞恥於對任何人提起自己身體的不適,哪怕是醫生。


    因為一旦提起,在你看來,就像是在向對方索取關心。


    而你不需要任何關心。


    先是給予,才會有獲得。你從小便不會給予,那麽潛意識中,你便不配獲得。


    「按到疼的地方就說,嗯?沒事的。」


    溫和的聲音響在你的耳邊,你茫然地抬起頭,對上謝兄安撫的眼神,他站在你身前,手按在你肩膀上,不時輕輕揉捏,似在安慰。


    穿著白大褂的大夫給你觸診,胃疼你已很熟悉,可是最近肚子也時常不舒服,疼起來也非常難捱。大夫的鐵砂掌在你的腹部來迴按,你皺著眉頭一次次說疼。


    大夫又讓你先後伸出左右手,把了兩次脈。


    然後,大夫開始問一些問題,飲食和作息,病史和症狀。


    放在過去,對陌生人描述身體的不適,這完全是你無法忍受的事情,太羞恥,太難看,太懦弱了。


    可是現在,或許是酒醉,或許是疼痛,又或許是謝兄撫著你脊背的手掌太過溫暖,所有的一切模糊了你的感官,你乖巧地迴答了大夫的所有問題。


    謝兄一直站在身前扶著你,你坐不太穩,便前傾把額頭抵在他的腿上。他不時揉捏你的肩膀,輕拍你的脊背,輕聲說一些安慰的話。


    「慢性腸胃炎。」大夫摘下眼鏡,開始在藥方上刷刷刷地寫字,「開點藥吃吧。」


    你聽到謝兄的聲音:「謝謝大夫,我弟弟喝了酒,請確保開的藥能在酒後吃。」


    「放心。」大夫又說,「平時飲食多注意,吃清淡的,忌重油重辣。」


    謝兄說:「好的,還有要注意的地方嗎?」


    「按時吃飯,作息規律一些,保持心情狀態良好。」


    「好的。」


    你閉著眼睛埋在他的大腿上,聽著他們兩人的談話。思緒已模糊,診所外雨聲細細,你似乎醒著,又似乎在做夢。


    很久以前你讀到一本小說,內容大多都忘了,隻有一個情節至今記得清晰——父母帶著生病的孩子去看醫生,孩子什麽都不用管,因為他知道父母會打點好一切,他隻用聽話地吃藥,然後等待康復。每次吃過藥,父母會笑著獎勵他一顆糖。


    那時年少的你讀到這段平平無奇的情節,內心是說不出來的羨慕。你想,為了吃那顆糖,生病也無妨。


    肩膀被輕輕地搖了一下,謝兄在你身邊坐下,把花花綠綠的藥遞給你,他聲音溫和中帶著哄勸:「吃了藥就不疼了。」


    你抬頭看他:「苦。」


    「不苦。」他說,「相信我。」


    你很慢地說:「我從來沒有,在診所裏,描述過身體難受的症狀。這是完全的第一次。」


    他望著你。


    你又說:「我也從來沒有去過診所,嗯,從初中開始。」


    他端著盛溫水的紙杯,坐在你身邊,耐心地等著你往下說。


    「所以……」醉酒讓你的聲音慢極了,帶著一絲委屈,「謝兄,你不能騙我。」


    「沒有騙你。」他將紙杯遞給你,「真的不苦,信我這一次。」


    他眼神篤定,就如同兩個小時前在燒烤攤上,他說「不行再想辦法」時那般的胸有成竹。


    「那我吃了。」你小聲地說。


    「嗯。」


    你就著溫水吞下了藥,大多數藥丸順著喉嚨滑入胃部,沒有在口腔停留。可是有一粒小藥丸黏在了舌根,等你用第二口熱水將它沖入喉口,它卻已經在舌根化出了劇烈的苦味。


    你欲哭無淚地望著謝兄:「你騙我——」


    話音未落,一粒圓形的東西遞到你唇邊,你下意識含住。


    一顆甜的糖。


    甜味瞬間蓋過了舌根的苦味,你眨了眨眼睛,望著他。


    他微笑說道:「說過不會苦的,對吧?」


    時隔多年,你突然想起了那本小說的模樣,黃色封皮,撒著星點螢光。封麵畫著一個小孩,爸爸牽左手,媽媽牽右手。


    為了吃到糖,生病也無妨呀。


    你望著他,壓抑了好多好多年的委屈從童年湧來,你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般往下落,砸在他昂貴的西裝褲上,啪嗒,啪嗒。


    第041章 第 41 章


    酒店房間是淡灰色的商務風, 寬敞而整潔。暖色調的燈帶繞頂一周,色澤溫暖卻不刺眼。


    你躺在床上,正好能看見飄飛的窗簾, 深藍色的夜空, 與牛毛般的細雨。


    一個小時前在診所門口,你想與謝兄來一場瀟灑的告別。試想在細雨飄零的冬季淩晨, 共醉一場後各奔東西,背影相離,漸行漸遠,該是多麽的詩意與浪漫。


    可你剛說出「今夜相談甚歡,願……」就被他溫和地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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