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聽驚道:「電燈泡……」


    卻殺迴頭看著他:「?」


    荀聽搬過來這裝置,打量了一圈,發現它竟然還連著一個簡陋的手搖電磁發電機,隻不過年久失修,已經無法發電了。


    想起哈維戈的話,道:「這應該是愛因的『發明』。」


    ……她不愧是構想出「昇塔」原型的機械師,她要是活到現在,估計晟洲大陸要進行第二次工業革命了。


    這裏還有婭爾薩收藏的朽神祭祀書殘頁,以及一本《厄嬰咒文象形編撰》,還有洛克非的一把劍……


    仔細看的話,立碑上還有他們每個人的犧牲原因和逝世時間——


    洛克非為了保護隊伍安全,隻身引開一群「厄嬰使者」而死。柏沃為支撐大家的清智而耗盡精力,精神崩潰。薩爾婭在歸國前夕因病去世,鶩在隊伍身處惡劣地帶,物資緊缺饑寒交困時,留下自己的糧食與水悄然離去……


    他們死時沒有英雄戲劇裏唱得那樣壯烈英勇。有人甚至是無聲地離開的,有的人犧牲時反悔了一瞬間。


    就像愛因,她第一次哭得那樣難看,她哽咽著說他不想死,她的飛行傘都還沒拚完。


    哈維戈寫道:「可就是那樣一個『自私怕死』的小姑娘,卻下意識地為婭爾薩大姐擋下了野獸的撕咬。」


    「……我們都是不堪一擊的普通人,一點小事兒就能讓我們吵起來,叫我們害怕,叫我們崩潰惶惶。」


    「可是,我們究竟是怎麽走那麽遠的?從南希伯暫居地到聖甘有那麽遙遠漫長啊……我們居然把灼熱旗幟的光亮點滿了整條路。」


    「那樣脆弱的人類,望著故鄉的路,就變得像堅毅的石頭。」


    「那樣長的路,我再迴頭再走一次,沿途撿起你們的屍骨時,卻渾然不覺。」


    「我帶你們迴故鄉了,約定好了要一起喝塔微最喜歡的,布萊特雪山融水釀的酒。」


    永恆中央的白沙靜謐安寧,是沉睡的好地方。


    荀聽抹去刻碑上的白沙,嘆氣,道:「真可惜啊……如果他們都還活著的話就好了。」


    卻殺說:「時間已過百年,就算是他們不是因為意外而死,一直平安順遂,也無法活到現在。」


    荀聽迴頭朝來路望了望,道:「他們可以像哈維戈一樣,不老不死地生活在永恆邊上啊。」


    「聽,」卻殺看向他,「你覺得,永恆是一件好事嗎?」


    荀聽一怔。


    他一時不知道這怔愣的反應是因為卻殺的話,還是因為卻殺第一次親近地喊他姓名的單字——他一瞬間差點以為卻殺讓他「聽」什麽動靜。


    「我不知道……」荀聽深深地望向他,道,「如果是我,我不想永恆。」


    荀聽不禁心想,這算是某種意義上與496號的想法共通了嗎?


    卻殺向前走了幾步,道:「你看到這具骨頭上的刻字了嗎?」


    「嗯,」荀聽早就發現了,這副巨大的骨架上幾乎刻滿了字。


    那是塔微在生命最後一刻的「悔過」。


    她和薩爾婭一樣都染了黑沼病,但她的身體素質很好,本來是能抗過去的。


    可她卻「放棄」了自己。


    哈維戈小隊在逃難進蜃樓市之前,剛剛經歷了一次損失極大的戰鬥,負責指揮的她愧疚萬分,這一路的物質、精神壓力壓在這位副隊長的身上,她的信念早已危如累卵,卻被一張沉靜強大的皮囊包裹著,不叫任何人看出來。


    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僕人的叛逃。


    僕人在蜃樓市偷了愛因和鶩的包裹隻身逃跑,憤怒的塔微在一層發生空間錯位追上了他——那僕人是與她從小長大的下屬,她們本親同家人。


    塔微質問他為什麽要跑,平時靠譜沉穩的僕人卻崩潰著朝她說:都是因為她要逞強參與什麽點燈者隊伍,他才會跟隨她在開荒路上遭遇那麽多的恐怖經歷,這場陪她演英雄戲碼,僕人不想繼續下去了。


    他要懸崖勒馬,他要迴頭。


    塔微愣住了,她看見僕人逃進了一處倉庫之中,緩過神來,拔起疲憊的身體追了上去。


    之後……她親眼看到僕人被觸手拽進了酒桶中,那害怕又憎恨的目光瞪著她,而她被地窖中詭異的吟唱吸引著定在了原地。


    出乎意料地,僕人推開了她。


    觸手閉合,牆壁蠕動,「子宮」開心地包裹了慘叫的人類孩子,為他唱起了童謠。


    離開子宮後,塔微並沒有和哈維戈說起僕人叛逃的事,隻是對外告知,他因意外英勇犧牲了。


    那一刻起,她就受夠了這一切,她把隊伍的希望全部寄託給了哈維戈。


    她奉獻自己的生命,留下當鑰匙,她認為死亡對她來說一種解脫。


    荀聽找到了左邊從上往下數第三根肋骨,上麵的刻字寫著:「……我是膽小鬼,不敢說自己痛苦,不敢說我很愛你,哈維戈。」


    荀聽的手指一滯。


    怪不得哈維戈對這裏的刻字如此記憶深刻。


    刻字讓他恍然大悟,百年來他懊悔了無數次:為什麽他沒有提早發現塔微的異樣……沒有說出那句未曾說出口的關懷?


    原來,所謂「獻祭僕人」背後的真相是這樣的。


    荀聽蜷縮起了手指。他反覆塗抹骨頭上的字跡,試圖用一把白色細沙把「膽小鬼」的凹痕填平。


    英雄論跡不論心,無論塔微認為自己是「逃避」還是「懦弱」。一個能做出「犧牲自己拯救隊伍的人」,都不應該被叫做膽小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殺天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有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有酒並收藏殺天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