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空間空氣驟凝,冷得凍人。


    出租車師傅是個年過五十的男人,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還懂得給人救場。


    “小姑娘,你們去的地方現在可有點偏了,看來你們是本地人啊?”


    有人救場,兩人十分感激,趕緊接過師傅的話頭,“嗯,是在這兒長大的。”


    “怪不得,那邊現在正在拆遷,不知道你們去哪兒做什麽?”


    “就看看。”連悠夏搖下車窗,晚風吹進來,格外清涼,“我是在那兒長大的,最近才從國外迴來,就想看看。”


    “戀家好啊。”師傅人來熟,話題轉得飛快,三人閑聊間目的地便已到達,“到了,天這麽晚,注意安全。”


    “麻煩師傅。”


    車是停在一條小道邊上,下了車,連悠夏和賀溫輕車熟路地拐進小道進了深巷。穿過狹長的巷子是一個不大的操場,周圍原本挺直的樹被砍倒,橫七豎八在操場的角落。


    正中央紅旗還在,風來時仍會隨風飄揚。


    這是連悠夏小時候生活的地方,也是她待了六年的國小,這裏每一個角落都有她小小的印記。


    連悠夏在前,賀溫安靜地跟在後麵。


    前麵有三幢教學樓,左右各一,中間是辦公大樓和其他教學教室。


    連悠夏徑直進了辦公大樓。


    一樓有扇大門,連悠夏記得小時候是用很厚重的鐵鎖鎖住的,現如今鐵鎖不在了,大門微敞,她抬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許久沒有人煙的建築驚起一陣灰煙。


    咳咳咳!


    連悠夏猝不及防吸入了一兩口灰塵,賀溫在後麵拿出紙巾和水,連悠夏接過,道了聲謝謝。賀溫不說話,沉默地跟在連悠夏身後。


    高跟鞋踩在過道上清脆作響,厚重的男步清晰可辯,唿吸在這安靜的建築裏十分明顯,這裏早就斷了水電,走廊和樓梯的光線並不好。


    賀溫拿出手機為連悠夏打著光,見她無心看路,便悄悄上前縮短一小步的距離,以防連悠夏摔倒,這樣他也好及時抓住她。


    這幢辦公樓一共隻有四層。


    連悠夏停在三樓,賀溫也停了下來,他知道,這就是連悠夏的軟肋,也是她唯一的認定的港灣,隻是,再過不久,一切都將煙消雲散。


    賀溫知道,這裏拆遷的消息一定會兜兜轉轉地傳到連悠夏的耳朵裏,而她迴國,一定會來這裏看看。


    連悠夏站在門外,教室的門還是那種很舊很舊的木板門,上麵留著許多塗鴉,時光一層一層覆蓋,連悠夏已分不清哪一筆是她稚嫩的小手親手畫下的,而哪一筆是那個人為了她而畫下的。


    推開門,嘎吱作響,屋內沉悶的空氣唿之欲出,連悠夏不由地偏了偏頭,讓腐敗的氣息側身而出。


    連悠夏習慣性伸出右手去摸開關,按下之後才恍然這裏早已不是當年。賀溫側身跨過連悠夏,用手機打著手電筒,一束小小的明亮的燈光在漆黑的教室閃亮起來,隨著光線移動,連悠夏依稀看清楚了室內的模樣。


    黑板的板麵已經不光滑,起了角,手一碰就成了碎屑在燈光下飛舞。靠窗的角落裏那台舊舊的鋼琴已不見了蹤跡,隻殘存著鋼琴角在地麵留下的四個小坑忽隱忽現。室內原本擁擠的課桌全被清理出去,空蕩蕩的,就像連悠夏此刻的內心,萬籟俱寂,空無一物。


    賀溫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


    “連連,你就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的麽?”


    連連。


    這是賀溫心情好的時候對連悠夏的別稱,也隻有他這麽叫她的時候才不會捉弄她。


    連悠夏想,原來,他不止會連小姐三個字,還會連連兩個字。


    “你想聽我說什麽。”


    賀溫把手機的燈光關掉,一切陷入黑暗中,兩個人站得極近,在沒有任何光線的情況下,這樣的場景極其曖昧,連悠夏覺得有些不自在,偷偷向後挪了一小步。


    賀溫仿佛沒有察覺,口吻不算溫柔,“說說孫子涵結婚的事,我唯一不知道的事。”


    “沒什麽可知道。”連悠夏根本不想多談孫子涵,不知為何尤其是在賀溫麵前她更是不想提起孫子涵,不僅覺得惡心,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在裏麵,可連悠夏看不清隻好放任不管。


    “既然你覺得沒什麽可說的,那換個方式。”賀溫的聲音就在連悠夏的耳邊清楚地響起,直愣愣地砸進了她的心裏,“像從前一樣,我問你答。”


    “你問我答?”


    連悠夏許久沒有再聽聞這個名詞,這是他倆之間特有的溝通方式,“也好。你問。”


    “你見過孫子涵了?”


    “嗯,見了。”


    “在見我之前?”


    “嗯。見你之前。”


    “在見麵之前,他和你分手了麽?”


    “沒有。”


    “但見麵以後你們分手了?”


    之前所有的問句都是疑問語氣,唯有這一句,連悠夏聽出了肯定。


    “嗯,是的。”


    連悠夏以為賀溫還會接著問下去,她屏息以待賀溫最致命的一問,但黑暗中一切安靜得令人可怕,賀溫卻是再也沒有出聲問任何問題,若不是他的唿吸就在麵前,連悠夏都快以為他已經不在這裏。


    “賀溫?”


    連悠夏不確定的出聲詢問。


    “怕我走了麽?”


    燈光亮起,小小的屏幕打著光,連悠夏抬頭看著賀溫卻發現根本看不清他的容顏,距離實在是太近了,而她被賀溫那雙眼徹底吸引了去,在那雙眸子裏,她仿佛看見了一個人的影子,太熟悉,讓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賀溫靜靜地看著連悠夏的臉龐,他再熟悉不過,魂牽夢繞的,不過就是這個在他不長的生命裏張牙舞爪的姑娘。


    可他卻錯過了她,在原本可以靠近她的日子裏一點一點將她推走,去了別的男人身邊,再遍體鱗傷的迴來。


    連悠夏的眼睛很紅,眼裏分布的血絲還未散去,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氣息。賀溫自然垂在一側的手微微抬起,卻又在無光的寂靜中無聲放下。


    “你在看什麽?”


    連悠夏低下頭,低聲問道。


    “沒什麽。”賀溫別開眼,“這裏已經什麽沒剩下了,你還需要去別的地方看麽?”


    連悠夏搖搖頭,“不必了。”這裏都沒有剩下任何東西,其他的地方就更別說了。


    連悠夏轉身往外走,賀溫細心地給她打著燈,一路下樓,兩人無話。


    故地重遊,物是人非,連悠夏早早就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隻是內心依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轉眼成為廢墟,不知明日是何光景的滋味難以描述。


    出了辦公樓,月光撒下來照在廢墟上,淒冷一片,賀溫看了看,指著不遠處一幢家屬樓問道,“那裏你不去看看麽?”


    連悠夏頭也不迴,徑直向操場外走去,“走吧,不想看了。”


    廢墟和破舊的大樓被拋之腦後,連悠夏和賀溫並排走了很長一段路才打到出租車,往日繁華的街道今日不複存在,時光輕輕一抬手,一切皆成枉然。


    連悠夏在迴家的路上想到,也許孫子涵不過也是一樁舊物,既然有人願意替她接手處理,又有什麽不好的,反正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何苦折磨了自己。


    連悠夏的新住宅在市中心,賀溫送她上樓的時候已是很晚,迴來之前兩人安靜地走了一段路,賀溫的不言不語讓連悠夏備感安心,孫子涵帶來的傷害似乎無形中被賀溫悄無聲息地撫平了不少。


    連悠夏迴了家,屋裏的灰塵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看起來已有段時間無人打掃了。


    連悠夏拖著疲憊的身體進了臥室,也不管究竟床單髒不髒直接癱倒在上麵,沉沉睡去,夜色漸沉,明月透過窗灑了銀光進來為連悠夏輕輕覆上。


    這一覺,連悠夏睡得極沉。


    電話鈴聲響了許久,才被睡眼惺忪的連悠夏接起。


    “喂,你好,請問你是?”


    “連悠夏連小姐是麽?我是市中心醫院人力部主管,你現在方便來醫院麵試麽?”


    “麵試?!”連悠夏一下被驚醒,對了,醫院的招聘她有投簡曆的,“嗯嗯,好的。我有空,請問幾點麵試?”


    “下午三點。”


    “嗯嗯。好的。麻煩你了。”


    連悠夏趕緊起床,收拾自己,第一場麵試可別搞砸了,市中心醫院門檻不低,能接到麵試通知就算是成功了一小步了。


    連悠夏緊趕慢趕到了醫院麵試地點已是下午兩點半,幸好提前了半個小時到。


    等候區的人不少,連悠夏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整理情緒,她知道,她是有優勢的,國外的求學經曆會讓她更顯眼,然而就算有優勢也不能大意,市中心醫院更需要的是有真才實學的醫生,而不是去國外溜達了一圈的學生。這一點,連悠夏十分清楚。


    麵試進行的節奏極快,連悠夏是第三批麵試的人員,過程隻有十五分鍾。


    連悠夏離開房間的那一瞬間便知道了結果,這份工作,沒有任何問題,果然,第二天醫院就來了電話通知上班。


    有了新工作的連悠夏每天忙得昏頭轉向,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其他問題。


    孫子涵被她拋之腦後,新的科室,新的人群,新的生活,一切都充滿了新的氣息,連悠夏在這樣急促匆忙的日子裏飛快地度過了一個月的時間。


    直到孫子涵的請柬送來她的單位,連悠夏才意識到,她似乎並不是真的開啟了全新的生活。


    孫子涵是她內心深處最鋒利的刺,輕輕一碰,便是萬箭穿心,錐心之痛。


    結婚的日子在一周後,連悠夏翻了翻日曆,是個黃道吉日。


    男朋友結婚了,新娘卻不是她。


    多麽可笑的事情,而她,似乎隻有接受事實。


    連悠夏想,她一定是瘋了,才會認真考慮要不要去參加婚禮。


    這種渣男,就該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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