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清晰地映著一串時間。


    21:46。


    我的腦袋裏閃過一個轉瞬即逝的「好晚」。


    這家居酒屋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 如今這個地段小店多,生意都不錯,隻是行人稀少。窄小的馬路邊一團團地排著路燈昏暗的光。我還是坐地鐵來的, 和……


    唉, 我不是和裏包恩一起來的嗎?


    唿出的氣在涼颼颼的夜風裏更顯悶熱。我杵在店門口的綠植邊,沒多久站累了, 蹲下。


    手機和包抱在懷裏,兩手托住沉重的腦袋。我盯著地上從店裏漫出的些許暖光, 心裏覺著怪。但後勁有點大, 我沒力氣想,幹脆就不去想。反正保鏢應該在路上。


    沒醉沒醉。


    我默默感受著手指頭的存在, 心裏嘀咕。忍一忍, 過會兒見到人, 千萬不能真丟臉地哭出來。雖然我知道這是酒品不太好導致的誇大情緒, 其實也是正常的,因為我一不注意想得太遠,俯瞰到與人終有一別的結局,便會輕易地擅自懷念。但這樣並不尊重對方。


    已經犯過一次錯了,可不能再重蹈覆轍。


    對於尷尬時刻, 記性的復甦反而相當富有效率。我一時閃迴到遊輪的某個夜晚,沉心靜氣, 抱頭蹲防, 小聲拖著哼哼的長音消化羞恥。


    隨後又覺得這樣像路邊被莫名其妙踹了一腳的狗。於是收聲,純埋頭當鴕鳥。


    晚風與耳鬢廝磨。身側似乎站來一個人,把輕搖搖的迎頭涼風擋了些。


    「蹲在這裏做什麽?」那人自來熟地說, 「起來,迴家了。」


    我眯著眼抬頭。幾縷髮絲熱乎乎地粘在臉頰, 又被風輕輕吹開。眼前首先是一雙黑皮鞋,然後是黑褲腳——男人兩手插著褲兜,一襲神秘冷峻的黑西裝,隻有襯衫與領帶的顏色鮮艷點。


    他正低頭看我,戴著一頂圓帽。


    好親切的穿搭。我說:「我要等人。等到了就迴了。」


    那人又道:「一杯紮啤,六杯生啤,兩杯威士忌,四杯半燒酒。平時不運動,沒事就愛抱著電視看,沒人陪著就吃得很隨便。你到現在還沒胃穿孔未嚐不是一個奇蹟。」


    「……」


    我以為遇到了愛數落人的神經病,低下頭,沒理他。


    半晌後,我再抬頭:「你怎麽知道我喝了什麽酒?」


    「我猜的。」


    「不可能。」


    「原來還有判斷力啊。」他的聲音裏好像裹著笑意,「了不得。」


    我覺得有點煩,麵無表情地站起身。輕微的暈眩在眼底飛著雪花。我接連感覺到蹲了會兒後的小腿也隱隱發麻,便扶著牆,晃晃腳。拿出手機。


    怎麽還不來呢。


    頭開始作痛,像有誰拿著把小錘子輕輕敲我的後腦勺。我盯著手機,點了三四下——它從大學用到現在,實在有點不靈敏了——才成功點進撥號界麵,再打了一次電話。


    另一頭的來電聲卻在很近的地方嗡嗡響。


    我邊把手機捂在耳邊,邊倍感疑惑地低下頭,在地上找記憶裏的小孩。可循著聲響,隻瞥見那雙講話特別不客氣的黑皮鞋。


    舉目望去,西裝男也握著一個手機。他接通:「還有什麽事?」


    同樣的嗓音與語句從我手機裏遲半拍地傳來。


    我看了他兩眼,蹙著眉頭再確認了備註:是保鏢沒錯。


    冷靜地糾結片刻,我掛斷電話,手機揣迴兜裏。接著左右評估了一下坐電車的方向。判斷是往西走,便挪起腳步,繞過居酒屋的紅燈籠,走上街道。


    這裏恰是一條有坡度的路。下坡之際,穿過低矮的欄杆,可以瞧見汙濁夜色中一線明明滅滅的燈火。


    才走兩步,後領子忽地被揪住。


    步伐被迫停下。身後的人鬆開手,我一頭霧水地摸著領子迴過頭,「為什麽拽我?」


    「我還不至於眼看著你鑽垃圾桶裏。」人說,「現在又要去哪,不是要等人麽?」


    「我喝得有一點多,可能出了幻覺。所以我自己去坐電車迴家。」


    靠人不如靠己,我誠實迴答。想了想,隨便對莫名其妙的人透露行程又不太妥當,即使他給我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於是沉聲道:「騙你的。我去找我朋友。」


    仔細一看,麵前確實是垃圾桶。一旁是亮著光的自動販售機。


    我繞開它們。下坡,拐彎。這次卻被直接拉住手腕。


    一位好心人說:「行了。等你一路撞著電線桿迴家,明天腦袋可不止裏麵疼。」


    「哦。」我下意識捂了捂腦門,還沒撞上。「謝謝你提醒我。」


    說著,縮了縮手腕,想要掙開。然而分明沒有被握得緊實,卻不知為什麽甩不掉。我倒沒有感到不妙與危險,而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有得到順從,導致情緒不佳。


    我抿抿嘴,用另一隻手去推他攥起的手指,「你放開。」


    那人道:「放開然後讓你走到半路睡街上嗎?」


    我:「我不會這樣。我家有人等我的。」


    人哼笑一聲:「那走吧。」他越過我,兩步便走到前頭。


    「走哪?」我發覺他要把我牽走,頓時嚴肅地努力定在原地,「我不能跟你走。」


    人側身轉頭,帽簷擋住了一半眉眼。


    「為什麽?」


    「就是不能。」我說,「裏包恩會擔心我。」


    似乎有誰再笑了一下。腕上收緊的觸感一鬆,我察覺到裸露的指腹皮膚摩挲的溫熱與細膩,隨後手指被輕輕勾著。抽開一寸,又被捉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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