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翠菡下了馬,坐在了桌旁。


    “店家——來壺熱茶!”翠菡唿道。


    那店家正與人爭吵,看到我們坐下,百忙中幫我們端了壺茶放在桌上,又拿來兩個空碗。


    “二位,自己動手哈!”


    說完又繼續去吵了。


    翠菡嘟了嘴巴,為我倒了一杯茶。


    我倒是覺得有趣,仔細聽那兩人吵架,原是那茶客覺得此處茶太貴。


    “你說說你說說,爺我五年前來此喝茶,你隻收一個銅板。五年後,這茶便漲成三個銅板,你說說你說說,你是在這茶裏參了珍珠還是玉翠?你再說說,是王宮貴人喝了你這茶還是怎的?……”


    這人說話倒是有趣。


    我不禁轉頭瞧了一眼。隻見一個灰衣的幹癟男子正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指點。那男子看起來大概四十來歲,極瘦。一說話,臉上的皮就扯動了脖頸一起抽動。背上卻背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箱子。


    那男子說話聲音不大,每個字卻咬得極重,讓人不得不留意他說話的內容。


    他的手指在空中有規律的點著,並且每次都點的是同一個地方,仿佛空中有一個看不見的原點。


    我輕笑迴頭,發覺翠菡聽見這人說話,卻是微一愣神,正在為自己斟茶的手立時頓在了空中。


    我發現她舉目望了過去,卻又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繼而又繼續斟茶。


    “可是有何不妥?”我覺察出端倪,問道。


    “並無,隻是方才,覺得那人說話很是熟悉,但看看又不是。”


    “這世上讓人感覺熟悉的人與事多了,隻是有時候真希望那感覺是錯的……”


    我淡淡道,我隻是想起,我曾在夜幽王身上,感知到了成灝的氣息。


    “應該是吧,就是那種融進了生命的熟悉感……”翠菡邊將茶送至嘴邊,一邊漫不經心說著。


    一陣輕風拂過,茶肆牆上掛著的油燈隨風晃動,吸引的無數飛蛾循著光暈飛來。有幾隻膽子大些的,直衝燈火撲去,一瞬間,便被燒焦了翅膀撲撲地落在了燈座裏。


    我心念一動:“翠菡,那個人,不會是你父親吧?”


    “噗——”翠菡將一口茶噴了出來,“姑娘,我父親早在我五歲時就死了,我是跟著師父長大的!”


    “那她就是你師父咯!”我抹了把臉道。


    “不可能,”翠菡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師父身形高大,麵貌雖不甚好看,但也不似他這般醜陋!”


    翠菡話音尚未落地,那廂的茶客與店家已經互相推擠著過來。


    “丫頭,你說說你說說,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那茶客比店家矮了一頭,力氣卻是不小,他用那皮包骨的胳膊肘頂住店家的胸膛,竟也很快地到了我們這桌。


    見我與翠菡隻是盯著並未答話。幹脆拽了翠菡的手腕起來。


    “你倒是說呀!”


    這人倒是不見外!


    “啊,啊?”翠菡似是被嚇到了,隻呆愣望著那人。


    店家是個不善言語的,此時憋紅了臉,終於插進來一句:“這也不能怪我呀,你瞅瞅這幾年,寧遠王不在北境,人人都說仗要打到京都來。人人自衛,這物價自然飛漲……”


    “放你娘的狗屁!”那老頭跳腳起來,“你們這些不良商販、奸詐小人,當年就把爺爺我坑慘了,不是你們,爺爺我能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你們……”


    我不禁皺了皺眉,這人似是個瘋子!


    正待言語,卻見翠菡定定望著那人,目光灼灼,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老頭脾氣著實暴躁,說起來便沒個盡頭。


    突地翠菡從腰間拿出了幾枚銅板,遞於那店家。


    “他的茶錢,我們一並付了。”


    那店家見此,收下了錢,也不再多做糾纏,就進那草屋裏去了。


    那老頭直說得唾沫橫飛,這時估摸著是渴了,便直大喇喇地在我們桌前坐下,將背上那大箱子“咚”地往地上一放,自顧倒了一杯茶喝了。


    他喝茶的聲音極大,噝噝聲不絕於耳。


    我不禁試探問道:“老丈,可知那風雨山莊在何處?”


    聽我如此問,那人放下茶杯,不疾不徐說道:“風雨山莊嘛,我倒是知曉,就在那穿竹巷後麵……”


    說到此,他斜眼看了我們,又道:“不過嘛……”


    翠菡凝眉道:“你可是缺錢?”


    那人一聽這話卻是急了:“誰缺錢?你說我?啊?我是欠了人錢,若不是我欠了別人錢,也不會被逼迫至此啊……”


    說罷,竟捂臉痛苦起來。


    那哭聲一聲高似一聲,一吸一唿及有節奏,居然驚飛了幾隻本已熟睡的林鳥。


    我與翠菡麵麵相覷。


    約莫一盞茶功夫,他終於哭得累了,伸手揩了揩鼻涕,順便在腳底抹了,整張臉苦巴巴地皺著。


    “爺我就是缺個住的地方……”他左腳搭在右腿上,雙手抱住左腿膝蓋,一搖一晃道。


    “這個倒是好辦,”我望見翠菡請求的眼神,便開口道,“我便是風雨山莊的主人,不知您可願隨我們同去?”


    “好好好!”他擊掌大笑起來。這笑聲又驚飛無數林鳥飛起。


    他還嫌不夠,立起身來又蹦又跳。


    我自納悶這人與翠菡是和關係,她一個玲瓏美貌女子,如何與此等人相識……


    忽聽翠菡問道:“老丈,可否請教您尊姓大名?”


    這不問還好,話音一落,那人似被定住了似的立在原地不動,微微翻著白眼,半晌未說話。


    周遭頓然安靜下來。


    我與翠菡道是他不欲答話,便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我是誰——”那人突然大聲叫道。


    我與翠菡同時一驚。


    卻見那人在空中幾個起落,一忽兒手掌著地,一忽兒單腳立住,一忽兒又扒著樹枝蕩起,嘴裏不住高叫:“我是誰?我是誰?誰是我?……生我之前,我是誰?生我之後……誰是我——”


    一時間群鳥亂鳴,林子裏喧鬧個不住。


    “我他娘的到底是誰!”他已滾在水坑裏,雙手揪著領口,邊哭邊號。


    我湊近翠菡,輕聲問道:“你現在,可還有熟悉之感?”


    翠菡一瞬不瞬地盯著那人,直愣愣地咽了口唾沫,搖了搖頭。


    我心裏暗暗鬆了口氣——


    我就是說,人的感覺,經常是會出錯的!


    那人仍舊鬧騰個不停,身後木門吱呀一聲,一迴頭,但見店家的腦袋探出來。


    “二位姑娘,現在天已黑了,去風雨山莊還得兩個時辰,山路難行,若不嫌棄,就在寒舍住下,明晚再走吧。”


    約莫他是感激我倆替他解圍,是以相留。於是也便應了。


    店家領我們進了一間小小空房,房間簡陋卻也幹淨。


    等我和翠菡換好了衣衫,準備休息時,仍能聽到那人在外抽噎:“我——是誰?誰——是我……”


    此時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如同野鬼哭號。又過了半個時辰聲音方才漸漸不聞。


    翌日,日光清朗,我與翠菡和店家道了別,卻是未見那瘋癲茶客,他仍在茶肆桌旁的箱子也已然不見了,我們也未做多想,便照著店家的指引往風雨山莊行去。


    這一路稀稀落落可以看見零星的幾個村子,卻淒冷荒蕪,雖流水環繞,卻甚少看見嫋嫋炊煙。遠處寒鴉點點,嘶啞啼鳴。雖是晴空萬裏,卻平白地多出些淒楚之感。


    我不禁暗想,這高大高二何以為我買了如此偏僻的莊子?


    行了許久,看到前麵百米之遙有一處村莊,房屋整齊分列兩旁,中間是光滑石板鋪成一條窄路,此時正在正午日光下如波光粼粼。


    我心中一喜,這想必就是穿竹巷了。


    便疾策馬過去,走得近了,心底卻緩緩生出涼意來。


    原來那條窄路兩旁的房屋,多數早已成斷壁殘垣。


    之前以為是人煙稠密,此時才發現,那些灰黑色瓦屋內,竟都是空空如也。


    從那窄路行過,兩旁死一般的寂靜,我不知這座村莊曾發生了什麽,那些人都去了哪裏,隻是平白地看著這些斷瓦空屋,心中淒然。


    背後的翠菡亦是不出聲,唿吸沉重而又綿長,想必是和我一樣有許多感慨吧。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一陣長笑突地從一處房屋內傳出,馬兒頓然一聲長嘶,差點將我和翠菡從背上掀下來!


    我立刻勒住馬,反手拉住驚魂未定的翠菡。


    但見一個灰色人影從房頂躍出,瞬間便盤腿坐在了道路中間。


    深陷的眼睛,瘦如枯竹的臉和脖頸,還有那一副瘋癲之相,正是昨夜茶肆那個茶客。


    “你竟在此?”我與翠菡同時驚道。


    “小老兒我說要帶你們來風雨山莊,自是會帶你們來,如何會食言!”他仍盤腿坐著,仰了頭道。說話間,嘴角扯著脖子的皮肉一抽一抽的動著。


    他昨夜一直自稱為“爺”,今日到了這風雨山莊之外,卻變成了“小老兒”,我不由感慨,此人雖瘋癲,但審時度勢的功力卻是不差。


    “你何曾帶我們來,一路可是都未曾見你!想是你昨夜一宿未眠走到這裏的吧!”翠菡在身後道。


    那老頭一聽卻是急了,一蹦三尺高:“爺我何曾說過假話騙人?嗯嗯……是有那麽一次騙過,但是今日,爺我是確確實實看見你們騎上馬才在你們前麵走的,是你們自己眼拙,未發現爺我!”


    我心中大驚——


    若真如這人所說,他能在我們前方飛快行走而不被我發覺,他的功力應是極高的,甚至可與夜幽王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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