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夜。亥時。微風。


    我玩鬧了一天,讀了幾頁書,梳洗畢,正準備換衣睡去。


    突地,房門篤篤地響了起來。


    我無奈搖頭,必是小天又來找我學習繡花。她最近迷上女工,明明連基礎的針法還不會,卻硬纏著我教她繡些芍藥鴛鴦什麽的。


    我懶懶拉開門,語含抱怨:“這麽晚你還來,要累死你姐姐我麽?幹脆我們一起……”


    “睡”字尚未出口,我立時閉嘴。


    門外赫然坐著成灝。


    “一起什麽?睡?沒興趣。”他淡淡道。


    屋裏燈光暗淡,看不見他此時表情。


    我默默咽了口唾沫。果然是傳說中不近女色的寧遠王成灝,該不會是有何暗疾吧?


    見我不說話,他估計也懶得與我糾纏,冷冷道:“收拾行囊,準備出發。”


    出發?現在?不跟小天他們告別麽?


    我還未問出口,成灝已轉身離去。


    罷了,他這喜怒無常的性子我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匆匆收拾好,準備原路走迴花海,卻見成灝已在那沙盤小屋前等我。小屋裏有光,跳躍不住,成灝正示意我過去。


    進得小屋,北坡仙已在裏麵等我們。他手裏舉著一個大大的火把,神色肅然,見我們進來,也全然不似平日裏的嬉鬧樣。


    小屋還是白日模樣,並未有何不同。


    我正納悶。但見北坡仙右手已搭上沙盤,嘿地一使勁,那沙盤居然穩穩地向前挪動了半步。他便蹲了下來,用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陣,我細看著,這地板看起來絲毫不見異樣,難道是有個暗室?我心念一動,立時便想到了寧遠王府石山上的那個機括。


    果然,半坡仙找到機括,稍稍使力,一塊五尺見方的地板便自動微微下沉。


    半坡仙嘴裏嘟囔一句:“這玩意兩年未用,倒是有些手生了。”


    之後便朝成灝點點頭,成灝隨機轉動輪椅到了那塊地板上。


    隻有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我隻知這老頭懂兵法,會造玉,會造兵器,會布陣,還能種花,未曾想他做機括也是個能手!幸虧,他是友非敵。也難怪二人經常會麵,小天他們卻是不認得成灝,必是他在夜黑風高時才來這裏。


    我也知道,此時這種情況,從這裏走是最安全的。畢竟那要殺我們之人,不可能隻派幾十個人來。


    見成灝等著,我也走上那塊木板。


    腳剛落地,半坡仙便觸動機括,木板緩緩下沉。


    他此時又恢複了平日模樣,滿臉笑開:“小灝子,長夜漫漫,佳人在旁,你可要把持住喲。”


    成灝輕哼一聲,把頭別像一邊。


    而我隻瞪了他一眼。那成灝明明就對女子沒興趣嘛!


    木板下降的緩慢,那老頭子突然悄聲道:“小灝子,你確定不告知這女娃娃夜晚之事?佳人易得也易失啊!”


    成灝突地凝眉一拍扶手,怒道:“關你何事?”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了一跳,驀地就覺得木板下降快了一倍,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隻聽北坡仙在頭頂大喊:“喂喂,火把!火把——”


    成灝似是再也不想聽他說話,啪的一聲一掌揮出,頭頂的木板已經合攏,我隻感身形一頓,原是已經到底。


    四周黑乎乎的。


    沒有一絲的亮光。


    眼前沒有任何東西,仿佛隻是虛空。


    心裏沉沉的,悶悶的,找不到方向。


    沒有出口。


    因為看不見而惶恐。


    幸而我能聽到身旁均勻綿長的唿吸聲。


    是成灝的唿吸。


    我不由的伸出手,循著那唿吸聲在虛空中尋找,觸到他胳膊的那一瞬,心裏頓然踏實。


    我不禁緊緊抓著,生怕他會走開。


    無盡的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你錦瑟也有害怕的時候。”


    怕!我當然怕!


    從前我怕死,如今,我覺得若能死得其所,死也沒那麽可怕。我怕的是虛空,是和黑暗混為一體,再也找不到自己。


    一陣衣服摩挲的聲音,“啪”,成灝手裏亮起一簇火光。


    原來他帶著火折子。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才看到這是一個鬥室,約莫著能容下七八個人。


    鬥室的一麵有一條長長通道,看來我的猜測沒有錯。


    “拿著。”成灝淡淡道。


    “我?”


    “難道要我親自拿?”


    我忙鬆開成灝胳膊,接過火折子。其實我巴不得自己拿著光亮!


    正待舉步,成灝又道:“你自己知道路嗎?”


    “不是去寧遠王府麽?”許是之前受了驚,我居然脫口而出。


    成灝笑著看我,跳躍的火光裏,他的笑意味不明。


    “那還不走,一會火折子用完了,你又該扯本王衣服了!”


    我正欲待辯解,但想想也罷,他說得也沒錯。


    他現在難得好心情,最好還是不要惹他為妙。萬一他一怒之下將我獨自一人仍在這地下,我怕是成了一堆枯骨也不會有人發覺。


    我慢慢踏出腳去,腳下是鬆軟的泥土。慢慢走到通道,我不由得扶住牆。牆上的泥土亦是鬆軟濕潤。看來這裏應該在屋後那條河水附近,再往前走,應是花海下方。


    行了大概五六十步的樣子,眼前突然開闊起來,觸目所及,讓我思緒翻騰。


    通道兩旁突然寬闊了許多,形成左右兩個相同大小的房間。


    而在這兩個房間裏,各種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兵器,正幽幽地發著冷光!


    這些兵器,大多竟是半坡仙在《兵策》裏詳述過的。從材質、優勢、使用之法及克製之法,無一不有。


    我不由得走上前去,細細地看著那些兵器。


    幽魂槍、月影劍、掠水刀、浮雲鞭……這些曾在書上看過的兵器此時就在我眼前,我細細摩挲著,迴憶著書裏的描述。


    成灝也不急,就在我身後安靜地等著。


    突然,我似看到一把劍身上刻有小字,舉著火折子細細看去,竟是“寧遠王”三字!


    難怪清河之前說成灝將房裏的兵器全部收起來了,原來是在這裏。


    我又轉向另一邊,眼睛看到角落的一件兵器,卻是呆了。


    那是一把祖母綠的匕首!


    一隻手大小,彎如新月。


    我急急取出夜幽王贈我的那把,它們竟極相似!隻是夜幽王送我的那把,寶石鑲在左首,而這把,卻是鑲在右首!


    我驀地轉身望向成灝,他也正望著我。眼裏有驚異一閃而過!


    “這裏怎麽會有這把匕首?”我急切問道。


    成灝似是定了定神方道:“這兩把匕首本是雌雄一對,雌的喚作瓊華,雄的喚作淩霄。淩霄本在我這裏,近幾年,我正尋這瓊華,未曾想卻在你手上。”


    果真如此嗎?我定定望著他,心裏淒然。


    “你若肯割愛,願意將瓊華贈與本王,本王願以重金酬謝!”他勾唇笑道,笑得漫不經心。看來他是真的對這匕首愛不釋手。


    我定定向前緩緩走去。許久,輪子滾動的聲音方“葛葛”響起。


    而我再未迴頭看他。


    行了良久,突然腳下一絆,我一個趔趄便向前衝去。


    身後傳來一聲:“錦瑟!”聲音裏透著焦急。


    此時我已然撲在地上,火折子摔出去老遠。


    又是一片黑暗。


    我身後的人卻仍是坐在輪椅上,剛才他的焦急似乎是個錯覺。而憑他的身手,要起來拉住我想也不是難事……


    罷了,他,必不會是他!


    錦瑟啊錦瑟,你是在期待什麽呢?


    “啪”,成灝又打燃了一隻火折。


    逼仄的通道裏,立刻顯出我們鬼魅一般的影子。


    我仍是沒有迴頭。我怕他看到——我滿麵的淚痕。


    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噗”那火折又滅了。


    此時我的心情已平複許多,便驚愕迴頭。他的麵容在最後的微光中一閃,便消失了。


    不知怎的,我看到薄唇微啟,似乎要說什麽……


    然而終是什麽也未說。


    就這樣在漆黑裏站著。


    “錦瑟,過來。”我聽見他道。


    我想,許是他火折子用完了。便摸著洞壁向他走去。在黑暗裏有所觸摸,便也不那麽怕了。


    一隻手握住了我的。寬大的。溫暖的。粗糙的。


    他慢慢轉動輪椅,向前走去,而我被他握著,走在他身後。


    不知他是夜裏視力極好,還是對這通道極為熟悉,不過一晌功夫,兩邊的山壁突然消失,周圍空曠,想必是另一個鬥室。


    行了約莫兩丈的路程,成灝停了下來。


    “到了。”他的聲音裏毫無情緒。


    隻是我什麽也看不見,在這深不見底的地下通道裏,我隻能靠著觸覺和嗅覺行走。


    而此時,我也嗅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那味道,當然是來自於成灝身上。


    人在黑暗與安靜中,思維就會無比清晰。


    所有的記憶滾滾而來,之前被忽略掉的那些細節重又浮現,它們在我腦海裏串成一條完整的線,我想,我已然找到了答案。


    我在黑暗裏淚流滿麵。


    但是我不敢說。我也不能說。


    因為,還有很多謎底未解開……


    成灝牽著我的手,引著我摸到麵前的一塊石壁,石壁粗糙紮手。不過,在他的引領下,我很快發現,在我左下方,石壁處有一塊無比光滑。


    “按住,向左手邊推。”成灝道。


    他的聲音在黑暗裏,突然顯得無比溫柔。


    我立刻逼迴自己又將流出的眼淚,


    按照他所說的做了。


    頓時,一道刺眼亮光從右側照進來。先是一條細縫,接著亮光越來越多……


    我被突如而來的亮光一照,本能便閉上眼睛,頭也一陣發暈。


    一雙大手從背後伸過來,覆在了我的眼睛上……


    我的眼淚又開始不聽使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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