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如約來到演武場。


    成灝已然等在那裏,周圍並無其他人。


    聽到我的腳步,成灝迴轉身來:“敢讓本王等的人,你是第一個!”


    “榮幸之至!”我歪頭俏皮笑道。這幾日來,我發覺這王爺是麵冷心熱,便不再懼他了。


    他果然不與我計較,看了我一眼問道:“為何帶著驚雲弓?”


    我道:“王爺讓我多學些本事,我當然樂意之至,錦瑟用慣了這把弓,其他兵器用不慣。”我拉開弓弦試了試,“隻是沒曾想是王爺親自教授,真是讓錦瑟汗顏!”


    成灝皺眉:“你何時如此虛偽?”


    我赧然一笑,沒有答話。


    “今日練習拉弓。”成灝的聲音又恢複了冷漠,仿佛是在訓練他的將士。


    “拉弓?可是……”


    “莫要狡辯,要想學習數箭連發,你必須改變你拉弓的習慣。”成灝淩然道。


    他是如何知道我要練習數箭連發?水雲居裏,夜幽王才走,成灝就派人送來兩箱箭……


    我心中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是什麽答案在唿之欲出,但又遙不可及。


    我的目光又不自覺地落向他的腿。


    大牢裏的那一幕,真的是錯覺?


    “迴神!”成灝突然大喝。


    我一激靈。


    忙拉起弓弦。


    “背直!臂平!肩用力!”成灝不住提醒。


    我照著他的提示,慢慢地糾正我的姿勢。


    在扶蘭苑,我是偷學,每天練習的時間也不過一個時辰,現在有成灝這個先生教我,我自是不能錯過機會。


    就這樣,練了兩個多時辰,我已是大汗淋漓。


    然而他不說停手,我是絕不會休息。


    我不想在他麵前表現出一絲懈怠。畢竟……我不能一直靠他庇佑。


    當他終於說讓我去用飯時,我的胳膊已經麻木到失去了知覺,吃飯時竟顫抖著連筷子都握不住。


    用完飯成灝派人傳話說,今日剩下的時間讓我自行休息,不用去演武場。


    我便在房裏自己揉著酸麻的胳膊。明日還不知他會讓我練習什麽,若胳膊一直如此,怕是什麽也練不好。


    房門突然篤篤地響了起來,門外響起小南甜甜的聲音:“姐姐,我可以進來嗎?”


    聽見我的應答後,小南便推門而入,手上拿著一個綠色的小瓷瓶。


    她一邊打開瓷瓶的蓋子,一邊脆生生地道:“王爺讓我來給你送藥,還教我幫你揉揉肩膀。”


    說著便把藥油倒入手心,摩挲了一陣,“王爺說,這種藥需在手心擦熱,再按揉酸痛部位,很快便可痊愈。”


    她將熱熱的小手覆在我的肩上,輕輕按揉起來,果然片刻之後不再那麽酸痛了。


    “這藥真是神奇!”我不禁歎道。


    小南道:“王爺給的當然神奇!”孩子的語氣裏盡是崇拜。


    “對了姐姐,王爺不讓我告訴你,是他給你送的藥。但我思量著,你不告訴姐姐,當姐姐就不知道麽?咱們府裏,還有誰能有這珍奇藥材?”見孩子說的單純,我不禁笑了。


    小南又給我捏著胳膊,不住地說著話。


    話題自然是離不開“王爺”。


    “姐姐,王爺對你可真好,咱們府裏沒來過女子,你是頭一個。”說完又立刻搖搖頭,“不對,好幾年前來過一個美貌女子,隻是那時小南還小,不太記得。”


    “是嗎?”我淡淡應著,心裏卻好奇那是怎樣一個女子。


    正說著話,外頭清河的聲音便響起來:“錦瑟姑娘,穆侍郎來了,王爺請您到書房一敘。”


    我忙應了一聲。


    一邊整理著衣裙一邊思索著,穆子蕭此刻來,會是何事。


    想到前幾日穆府的狀況,心頭驀地一緊。


    跨進書房,看到穆子蕭正躬身而立。


    成灝正坐在桌前沉思。清河立在他右側。


    “穆子蕭!”聽見我喚他,他立刻迴身看我。


    權氏於昨天晚上去世。而穆遠因為華年之死,至今也未和穆子蕭說話。


    他此次來,是向成灝請辭。


    若是在一天前,我必定會義正言辭地痛斥他。華年被殺,大仇未報,此時便身退是否太過懦弱?


    隻是此刻,我突然理解了他。


    我送他出府。細看他時,已經全然沒有了昔時神采。不過才二十幾歲,看起來竟似老了十歲。


    他告訴我,華年喜歡跳舞,更是喜歡紫藤花。不過,因為穆子翼的關係,她成婚後竟未曾舞過。


    近日待他料理了祖母的後事,就會帶華年找一處僻靜處,為她栽種紫藤。


    隻是不知,她還願不願留在他身邊,為她一舞。


    我一直送他到府門口。看著他穿過依依的楊柳,消失在長街那頭。


    從此,穆子蕭,這個出現在我整個青春的男子,消失在了我的生命裏。


    是夜。


    算算時間,此時高大高二也該從清幽花穀迴來了。


    等到亥時,全府的燈全部熄滅,我悄悄換上一身夜行衣,越過石山,出了寧遠王府,向那條長街奔去。


    我提著一口氣,單腳輕輕立在那破爛街道盡頭的一棵桐樹之上。桐樹下雜草叢生,有一株藤蔓開著白色的花朵,纏著樹枝而上。


    高大高二果不食言。他們此時正在巷口等我。


    見我來,高二忙將手裏一個布包高高舉起:“姑娘,我們拿、拿了三千兩銀票,應是夠、夠了!”


    高大見狀忙踢了他一腳,示意他隔牆有耳。


    據高大說,駱瀾天那裏各類金玉器折合下來大概有兩萬多兩白銀,加之她在各國售賣所得分成,至今已有近四萬兩。


    此次我交代給他們的事情,隻需拿三千兩便可。


    “乖乖,我高、高二從小到大還沒見過這麽多銀、銀子……”高二嗬嗬笑個不住。


    “笑屁,這銀子可都是姑娘救濟災民的,你莫妄想!”高大罵道。


    “那是自、自然,那、那是自然,姑、姑娘高義!”被高大這麽一罵,高二口吃更甚。


    我笑道:“錦瑟拜托二位如此行事,自是信得過二位。不必過慮。”


    我讓他辦好之後,便讓小九來寧遠王府找我,又交代了幾句方才離開。


    高大高二一麵說著些感激的話,一麵喜滋滋地去了。


    我的心情也極好。


    沒錯,上次見到高大高二,我將去清幽花穀的地圖給他們,讓他們在小天那裏支取部分銀錢,在京都郊外買一處莊子。再在京都類似這樣的街上廣發告示,為莊子招募仆役。年輕力壯者出高價,年老體弱者發一筆銀錢各自迴家,家中有老人幼子不能做工者,皆多發半兩月錢。


    如此,最起碼他們不會再凍斃於風雪。


    他們走後,我又站在那桐樹之上,那裏可以看到整條街。


    幾乎很多人家的破壁中,都透出一盞如豆燈光。我深知,在那盞微弱燈光裏,有人發愁,有人哭泣,有人病危,有人夜補衣,有人正為他人作嫁衣裳……


    “你倒是好心!”熟悉而又低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


    我本來就單腳而立,被這麽一驚,便直直向後倒去。


    一雙大手從後麵托住了我。


    帶著黑色麵具的男子,此時就站在我身邊,我麵色一喜,急道:“這幾日如何不見你?”


    “才幾日不見,你便想我了?”他的手仍托住我的背。


    “怎麽會?寧遠王正教我練功。”我有意試探他。


    “他倒是清閑。”夜幽王閑閑道。


    我一時語塞,不知他是何意。


    近日,我和成灝接觸越多,越是覺得熟悉。此時見到夜幽王,這種感覺更甚。我在心裏暗暗期待我的感覺是對的,隻是,他們的聲音完全不同。


    “為何要大費周章,直接給一筆銀錢不是更省事?”他居然什麽都知道。


    無妨,我本也不打算瞞他。此時,在我心裏,他和成灝已然是同一人。


    “銀錢有花光的時候,相比之下,我相信他們更願意自食其力。”更重要的是,要想在京都存活,我也必須要自食其力。我如此想著。


    夜幽王默了一會,突然攬住我,飛身而起。夜色中,我看到他披風上的銀色槐花,如星子般閃著光。


    他帶我躍到一處高閣之上,從那裏,可以俯瞰整個京都,包括京都城周的山巒與密林。如果發生戰事,那是天然的防護屏障,但同樣也能隱藏攻擊者的蹤跡。


    夜幽王突然道:“錦瑟,你覺得這天下如何?”


    我不知他意,唯有隨心而應:“這世間,損不足而奉有餘,這是富者和權貴的天下,他們歌舞升平,酒肉皆臭,哪管餓殍遍地,戰事連綿。我隻願這世間清平,人人皆安。”


    “世間清平,人人皆安……唯有成為天下之主,才能實現。”夜幽王喃喃道。


    我心裏一頓,原來,他是存著這樣的心思。


    我望著遠處的高山,點點星光正在它上麵忽明忽滅:“我卻是對平淡愉快的生活,心向往之。”我轉頭定定看他,雖然看不見他的臉,心裏卻想著成灝的麵容,“就像那時,在水雲居。”


    他並未看我,仿佛是在思索什麽。


    良久,他突地攬住我,將我整個人揉進他的懷裏,冰涼的麵具抵在我的額上:“隻許學箭,不準跟他走得太近。”


    半晌,我才知他指的是成灝!


    他的懷裏很暖,但是語氣卻是冰冷的,我心裏又開始迷惑起來,或許,是我猜錯了?


    見我不語,他又低聲道:“錦瑟,聽話!”


    我隻默默地點點頭,將頭埋進他的脖頸,他身上,有著淡淡的草木清香,就如我第一次見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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