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的第十日,我已完全迷失了方向。莽莽叢林,隻能跟隨著太陽和大樹的指引,朝東走去,那是京都的方向。帶的幹糧和水已經快完了。白日將盡,我隻有下馬休息。這匹馬還未成年,再加上夜裏行路不便,一路上隻能將行將息。


    我找了一株大樹,確保四周沒有野獸留下的痕跡後,便把韁繩拴在樹枝上。在扶蘭苑,每到春季,我們都有幾天是在野外度過,所以這些對我來說並不是難事。


    就在我鋪好草墊,生好火堆,準備席地而眠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了一陣鬼鬼祟祟的腳步聲。


    我一扭頭,看到了兩個人。一個極胖極矮,一個極瘦極高。矮胖的那個小眼、厚唇,頭發用紅繩綁成衝天辮;瘦高的那個長臉、高鼻,一撮山羊胡耷拉在胸前。他們手中都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看到我轉過頭來,他倆馬上立住腳,舉起刀。


    我停下手上動作,看著他們,不說話。


    頓了一會兒,瘦子用沒拿刀的那隻手戳了一下胖子,胖子立刻反應過來,清了清嗓:“咳……小姑娘,知、知道我們是誰嗎?”


    我疑惑地望著他們,其實,看見他們的裝扮和手上的刀,我已經猜出八分了。


    瘦子見我不說話,以為我心虛,便站直了身子:“我們是這座山的山大王,我是高大,他是高二,我們殺人如麻,從不眨眼!”


    “不,不過,看你小小年紀,又長得那麽漂亮,我們就饒、饒你不死。但、但是你得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交、交出來!”胖子有些口吃,他眨巴著眼睛,緊接道。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了聲,“高大和高二,實在有些……哈哈哈!”


    似乎是覺得受到了侮辱,高大向前跨了一步:“小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說完,便舉起刀向我奔來。


    “嗖——”一根箭從他的耳邊擦過,直直地射入高二的衝天辮。


    “媽呀——”“撲通”幾乎是同時,高大大聲吼了出來,高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放下手中的弓,道:“那就要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啦!”我歪頭笑著看他們。


    “不敢不敢,姑娘!小哥倆有眼不識泰山,有眼無珠、狗眼看人低,您可千萬別與我們計較……”


    高大不停地朝我作揖。


    “好啦——停!”我製止了他。


    他正在下彎的腰頓在了半空,抬頭望著我。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粘著些亮亮的唾沫星子。


    我想了想:“你若真想賠罪,就幫我做一件事。”


    “何事?姑娘請講,小老兒定當上刀山下火海……”


    “停——”我急忙製止他,“也不是什麽難事,你去幫我弄一匹上好的馬,日行千裏的那種,再幫我備些幹糧。要足夠多,可以撐到京都。”


    “姑娘你要去京都?做什麽?是投奔親戚?兵荒馬亂,你一個小姑娘去那地方作甚!”


    “你去不去!”我提高了音量。


    “去去去,我這就去備馬!”說著,他就要去攙扶依舊坐在地上的高二。高二還是張著嘴,身下有一攤淡黃色的液體。


    “等一下!”我喊道。


    高大茫然望向我。


    “他要留下!”我指了指高二。


    高大雖膽小,但並不笨,知道我是怕他們一去不迴。便點點頭,一溜煙跑向了密林深處。


    我走過去,拔下高二頭上的箭,把他拖到火堆旁邊,以防有野獸襲擊。之後,便躺在剛鋪好的草墊上和衣而睡。


    當時我不知道,一直有一雙眼睛在不遠處的樹上看著我,此時,他的唇角揚起,露出了極淡極淡的笑容。


    不知過了多久,高大牽來了一匹馬,黝黑光滑的皮毛,一看就是一匹良駒。馬背上搭著一隻大大的包袱:“姑娘,馬來了!”


    我道了謝。順手解下小紅馬的韁繩,遞給高大,叮囑他們好生照料。


    高大連連點頭,搖醒他已經睡著的兄弟牽著馬走了。臨走,他悄悄附在我耳邊道:“姑娘,包袱裏有好東西!保重!”


    待他們走遠,我解開包袱,拿出一塊幹糧,這幾天一路顛簸,著實是餓了。這時,我看到包袱的一側似乎有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遝銀票。


    此時,天已經微微亮了。


    這匹馬確實精力旺盛,又及其溫順。我心裏不禁歎道:高大雖為人荒唐,但卻老實可靠。想想他臨別時的話語,以及那一遝銀票,也不免感動。若是以後再見,定要好好酬謝。


    又行了兩日,開始看到路上絡繹不絕的行人,遠遠望去,看到了一座城池,逶迤於薄霧之中。這是寧遠,是寧遠王成灝的地盤,這裏有我的弟弟元青。隻是,他現在在哪裏呢?


    踏馬走過寧遠城,用了整整一日,這在黎囯算是一座大城,比得上一些偏遠的小州。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城裏,見到扶蘭苑之外的人群,不免要細細地看。青瓦屋,朱紅樓閣,商鋪小販,和書上寫的一樣,繁華熱鬧。


    牽馬從大街小巷行過,能感到此地民風淳樸秩序井然,在這亂世,城裏卻並無流民。百姓們衣著盡管樸素,但幹淨有禮,鄰裏和睦。


    看來寧遠王真的是名不虛傳,或許元青的選擇果然沒有錯,他真的算是個明主。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在我從扶蘭苑至寧遠的這些日子裏,一直有一個人默默地跟著我,望著我。在之後的很長時間裏,他看盡了我的狼狽、我的勇敢、我的無奈還有我的掙紮……


    走到寧遠城出口時,已是黃昏,我望著那輪快要落到地平線下的夕陽,想著即將到來的日子,心裏五味雜陳。穆子蕭,你會怎麽迎接我呢?而我見到你,要說些什麽?


    或許因為心切,也或許因為與元青分別的感傷無法平複,我並不想在城中逗留。


    行至城門口,守城的將領看到我,打量了一番,臉色微變,突地拔長刀,朝後麵揮了揮手,一隊官兵便將我團團圍住。


    “何事攔我?”。我立在馬前,不明所以


    一名軍官過來拍了拍馬的鬃毛,又仔細看了看馬的耳朵,拿過我馬背上的包袱,翻了翻,捏出裏麵的銀票,雙手抱拳:“迴塗將軍,沒錯,是顧三爺丟的東西!馬耳朵下的記號和包袱裏銀錢數量都不差。”


    我心中一緊,莫非……


    一邊案罵自己粗心,忘了高大的身份,一邊想著該如何脫身。


    這當兒,那塗將軍已經走了過來,他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身著軟甲,高大而又嚴肅,眼神裏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


    他一手按住挎刀,另一手放在胸前,向我行了一禮,抬眼望向我:“姑娘,請跟我走一趟吧!”聲音裏有著無法拒絕的威嚴。


    我立著不動,心裏委屈極了。可是表麵不動聲色。


    “姑娘!”塗將軍繼續催促。


    之前搜查包袱的那名軍官見我不動,便伸手要來捉我。


    “嗚~~”我順勢逮住他的胳膊,大聲號哭起來。那伸過來的胳膊一頓,停在了半空中。


    “我父母早亡……一個人孤苦伶仃……嗚……”我在那官兵的胳膊上揩了揩鼻涕,“我、我一連走了十多日……去投奔親戚,走的腿都腫了……幹糧、幹糧也吃完了……路邊有馬、有包袱,我、我太累了……嗚嗚……爹、娘……我沒有偷……你說你們為什麽留我一個人在世上……”幸好我看了幾本戲本子,學了這些伎倆。


    我越說越傷心,幹脆拉著那官兵的胳膊不撒手了。


    旁邊已經圍了很多百姓,聽到我的話,都開始竊竊私語:“這姑娘真可憐!”


    “是啊,年紀輕輕就無依無靠的!”


    “就讓他走吧!”


    “讓他走吧,馬留下就可以了!”


    百姓的聲音越來越大,塗將軍好容易把我從那士兵身上扯開:“姑娘,這國有國法,我縱然是很同情你,但是也不能違法法紀啊!要不然,以後有什麽真的賊子害了百姓,又有一套說辭,那我該如何是好,若如這次般放了他,那豈不是禍害了百姓?”


    他說的振振有詞,圍觀的百姓們又開始跟著點頭稱是。


    寧遠王成灝的手下果然不凡。我望了望他,他仍是挺胸抬頭地站著,低垂著眼簾,不管我如何裝可憐似乎都視而不見。


    難不成,我還沒走到京都,就要先在寧遠城的衙門裏走一遭?終是意難平啊!


    我垂著頭,肩膀一縱一縱的做啜泣狀,繼續想著脫身之法。


    就在我們僵持不下之際,一陣風從耳旁掠過,隨著這陣風而來的,還有一陣山間特有的草木清香,一位黑衣男子從空中徐徐落下。這出神入化的輕功,驚呆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


    塗將軍的神色更是吃驚,他一抱拳,恭敬稱道:“夜幽王!”


    原來是夜幽王!


    夜幽王迴頭看了我一眼,他戴著和衣服同色的黑色麵具,遮住他的上半臉,讓人看不見他的眼睛和額發,隻能窺見微微露出的棱角分明的下頜和唇角。


    “讓她走。”他的聲音冷而低沉。


    塗將軍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僵直了身體:“這……”


    “讓他走!”夜幽王的聲音不由分說,讓人不寒而栗。


    “是!”塗將軍一揮手,身邊的官兵們紛紛讓開一條路。


    我愣愣地盯著這個黑衣男子,一直以來,我以為夜幽王隻是個傳說。


    書上說,夜幽王隻在夜裏出現,他曾一人剿滅了京都北麵潛伏了十年的骨玉國暗探接頭地點,半年前,他殺了為官不良毒害百姓的京都府尹。也有人見他現身在北關的城頭,在月光的照耀下身後的披風在城牆上獵獵作響……


    麵前這個當真是傳說中隻出現在夜裏,威風八麵,懲奸除惡,讓所有歹人貪官都聞風喪膽的的夜幽王?我偷偷抬眼看他。


    隻是,夜幽王何以能讓寧遠王的兵膽寒至此?他突然在這裏為我解圍又是為的那般?


    “還不走?”他薄唇微啟,聲音仍是無絲毫溫度。


    我仿佛驚醒了一般,在特來越多的百姓和一眾官兵的注視下,低著頭、絞著手,飛也似的跑走了。多年後,某人在跟我談起此時,總是笑說,像個扭扭捏捏的小媳婦……


    走出城來,一邊擦著臉上的鼻涕眼淚,一邊想著夜幽王的事,他和寧遠王成灝到底是什麽關係?是寧遠王受製於他?不可能。那麽,便是他聽命與寧遠王,殺伐決斷全憑寧遠王指派,否則他怎會屈尊來助我一個無名女子?官兵們為什麽要聽他的?那張戴著黑色麵具的臉,一直在腦中閃現。


    從寧遠城到京都,行程不過半日,我這樣一路走,一路想,竟沒發現有兩騎快馬,正向我這邊飛馳而來。


    “錦瑟!”為首的那匹馬的主人喊道。


    聽到這聲音,我驀地一驚。抬起頭。眼淚就無聲地落下來了。


    沒錯,是穆子蕭。


    他喚我錦瑟。這是八年來,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他還是八年前的他,挺拔,有力。眼睛裏多了沉穩卻仍然有炯炯的光。此刻,他在馬上笑著,朝我伸出手。


    像八年前一樣,我坐在他的馬前。不同的是,從前我的頭隻到他的腰間,而現在,我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唿出的熱氣,打在我的脖頸,酥酥癢癢,讓我忘了想要對他說的話,也忘了這麽多年他不來找我的等待和委屈。


    走進城內,我才想起來問他,是如何認得我的。畢竟八年前,我還是一個瘦弱不堪又髒兮兮的小女孩。


    穆子蕭說,是有人提前來告知他我要來,叮囑他來接我。


    我想了想,可能是鬱姐姐和王管事他們不放心我,才特地助我。真是讓他們擔心了。


    終於到了,我看到門上兩個大大的“穆府”。這是穆子蕭的家。八年,我終於迴到他的家。


    小風——和穆子蕭一起來接我的侍衛——下馬進去通報。穆子蕭將我從馬上抱下來,溫涼的觸感,仍是當年的溫度。


    他牽著我,走上穆府的台階。


    我看到,從門裏盈盈走出一個女子,由眾多仆從簇擁著,更顯得她雅致端莊。


    穆子蕭立刻迎上去,摟住她的肩,看向我,他說:“錦瑟,這是內室,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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