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全完了……


    那大纛依舊高聳,甚至迎風招展。


    方貌環看左右,左右,竟是沒有一人在看他。


    一隊重騎奔來,幾百精銳親兵,竟也多是在逃,有少數人上前去迎,迎著迎著,也在逃散……


    不論方貌如何唿喊下令,再也沒人聽他號令了,也多是聽不見他的號令了。


    方貌下意識想從土丘上下來,想打馬就走……


    卻是再左右看去,他又沒了動作,晚了,一切都晚了……


    有那碩大的漢子,走到身邊來,方貌抬頭去看他,那漢子把鐵兜鍪一掀,嘿嘿一笑:“灑家可逮著你了!”


    倒也不打不罵,就是笑著,巨大的樸刀往另外一個方向揮去,手臂粗的大纛旗杆應聲而倒。


    方貌就看著這巨漢,興許也想,人怎的能長得這麽粗壯高大?


    巨漢並不看方貌,而是去看前方戰場,等的是這大纛倒落之後,戰場的局勢變化。


    其實陷陣已然也就要突入到方貌麵前了,兩側還有那些精銳鐵甲,還有一些反抗之力,卻是在大纛倒塌的那一刻,不知多少人在驚唿,也不知多少人在驚唿聲中迴頭來看。


    崩潰崩塌,就在瞬間……


    重騎之威,在這野戰對壘的戰場之中,再一次顯露其威力。


    此時,那巨漢魯達,才把蒲扇一樣大的手往那方貌後勃頸一放,那方貌立馬脖子一縮,便如小雞仔一樣被控製在當場。


    魯達來問:“你就是賊王方貌?”


    方貌無力之間,點了點頭:“是我……”


    魯達還來問:“你怎麽不跑呢?”


    方貌又去環看,這話如何來答?是反應慢了?還是悍不畏死?還是腦袋空白發愣?亦或者是其他什麽原因呢?


    答不來!


    魯達又笑:“算你給了一樁前程,灑家當也有個將軍之名!”


    將軍自是不難了,就看是什麽將軍了。


    從一個小小的軍漢,以功勳升遷到了一個小小的提轄官,再到指揮使,再得將軍……


    這一路來,也是不易。


    魯達並不是那般激動的喜悅,反而有幾分唏噓,唏噓之間,抬頭去看那四五百步之外的自家大纛所在。


    那裏有一位將軍,正也在打馬往前,大纛也在動。


    魯達把大樸刀插進江南的泥土裏,這裏土丘略高,雖然有雪,卻還較為幹燥,便是一屁股往地上坐去,也把方貌摁在身邊坐下。


    幾百騎也在周邊環繞,並不再打馬去衝。


    魯達有話語來說:“灑家知道你們幹這事,多少有些迫於無奈,但是,你們這麽幹下去,這世道不會變好,隻會變得更差!”


    那方貌聽到這番話語,那本已無神的目光陡然有了神采,立馬就答:“朝廷昏庸無道,奸佞盤剝無情,百姓任人宰割,怎麽都是活不得,揭竿而起,有何不可?”


    魯達點著頭說:“倒也無甚不可,灑家以往也不懂得這些,灑家的心思以往也鮮少多想什麽事情,隻是而今裏,多想了一些,你不想任人魚肉,卻又魚肉起了他人。”


    “我魚肉了何人?”方貌鏗鏘來問,便是問心無愧。


    魯達其實在喘粗氣,他著實也累,身軀過於龐大,力氣過於龐大,從來不善久戰,隻待稍稍平複了一下氣息,便是再來說:“你要殺貪官汙吏,許也說不得對錯,但你這麾下十萬之人,皆殺的是貪官汙吏,皆搶的是貪官汙吏,那杭州城裏的百姓,江南幾十州縣的百姓,都是貪官汙吏?”


    方貌答得一語來:“本王自是嚴加管束了麾下!”


    “但你,管束不住……”魯達是一個不想事的人,但他卻從來又是一個極其通透的人,他不想事,不代表他想不明白事。


    魯達一語,方貌凝噎。


    卻是方貌噎得片刻,也有話說:“做這般改天換地的大事,豈能沒有犧牲?”


    “做大事……”魯達唏噓一語來,抬頭又看了看,抬手一指遠處在移動的大纛,說道:“你看,那位貴人,他也在做大事,他也帶來許多犧牲,興許也有無辜,但他不肆意,他麾下的軍漢更不敢亂來,也不會亂來……”


    “自是成王敗寇,本王在此一敗,你自怎麽說都有理,本王若在此勝了呢?道理自也在本王!”


    方貌別過頭去,剛才的情緒盡掃,這一刻,便真是視死如歸的模樣了。


    “你們啊,不該如此,興許是不該如此裹挾,想來起事之初,你們興許占得幾分大義,從你們而行之人,多是心懷激憤之輩,所以,許多人隨你們上陣,便是真能效死,你們也能攏得不少精銳,何以如今是這般局麵?”


    魯達,一語中的。


    方臘麾下,為何會有那前赴後繼的精銳?


    隻當都是教派洗腦?顯然不全是,是這江南,真有許多人在無比憤怒與仇恨之中揭竿而起,這才是民心,也是奮勇敢死的力量源泉之一。


    何以現在局麵至此了?


    是那百萬賊,來得太快,過於良莠不齊,牛鬼蛇神盡收在手,卻又管束不住,那些沒有真正念想的人,一旦掌握了絕對的武力,他們的武力,便會肆無忌憚,任意施為……


    那本有的一點大義名分,很快就會被消耗殆盡。


    那太湖四賊,或說太湖四傑,本也不喜朝廷,為何又不願從方臘?


    也如那湖州城中,達官顯貴隻是少數,但那些百姓竟也願意幫著抵抗賊寇,這就是問題所在。


    魯達還有一語:“你們今日之敗,許是戰之罪也,更多卻不是戰之罪,是你們自己走向了敗亡之路!”


    方貌似也在想,便是這道理完全反轉了過來,頭幾日還在為百萬之眾而高興,怎的忽然就變了?


    隻迴頭去看,看那十萬人撒滿天地去逃……


    方貌知道,興許眼前這個巨漢說對了什麽,至少說對了一點點……


    按理說,江南之地的百姓,應該是簞食壺漿來迎聖公之軍,那蘇湖之地,更是朱勔苛政的重災區,更該如此!


    那太湖之賊,還把朱勔刺殺當場,更應該出兵來援來迎……


    怎麽都沒有發生呢?


    方貌還是迴頭去看,一百多裏之外,就是杭州,杭州城內,此時此刻,在發生什麽?


    那大纛來得極快,四五百步的距離,健馬片刻就到,那位朝廷先鋒大將,已然就在近前。


    巨漢起身去迎,那位大將翻身下馬。


    方貌也去打量,一個年紀輕輕的漢子,模樣硬朗周正,不比剛才那巨漢高大體寬,卻是邁步走來,龍行虎步。


    那大將上前來,低頭看了看方貌,又去遠眺戰場,看得好幾番,才迴頭來說:“倒是意外之喜……”


    魯達嘿嘿笑著:“哥哥,灑家也是意外,隻道這廝是不會逃……”


    這意外之喜怎麽辦?


    倒也簡單,蘇武明白一個很重要的道理,當今天子,其實有一個很重要的特質,那就是很喜歡很需要情緒價值。


    這般的賊王,那就是最好的情緒價值,讓這賊王趴在天子麵前不斷請罪,天子的情緒價值就拉滿了。


    隻要你能給天子提供無與倫比的情緒價值,那天子就會加倍奉還,對你好得如同至親。


    “哥哥,接下來怎麽辦?”魯達來問。


    “迴湖州再駐紮,往後攻堅之戰,當與友軍同袍共同奮戰!”蘇武答著。


    野戰,差不多打完了,興許還有一兩迴,但再也不會有這般的場麵了,方臘之軍,往後定是據州縣城池而守,隻求退敵,不會再隨意出擊了。


    抓到了一個反王,這份功勞,也算足夠足夠大,到時候再想辦法把方臘擒拿在手,這場戰爭的主要功勳,皆在蘇武。


    是蘇武一己之力擋住了百萬賊軍擴張的步伐,是蘇武兩番與十萬、二十萬賊軍死戰,定住了局勢,還擒拿了反王。


    再是蘇武擒拿了方臘,這一切也就完美了……


    至於友軍,自也有肉吃有湯喝,攻城拔寨,六十幾個,每人每部,各有功勞。


    如此,皆大歡喜。


    隻看大軍依舊在追賊寇,這種追擊掩殺的場景,實在看得太多次,大同小異。


    蘇武倒也不以殺傷賊寇為目的,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還費錢。


    隻待差不多了,就會鳴金。


    蘇武忽然又看了看方貌,問魯達:“這廝怎麽如此垂頭喪氣失魂落魄?”


    魯達笑著來說:“灑家與他說了一番話語,便是告訴他,他們此番,必然事敗,他便如此了……”


    “他信你的話?”蘇武又問。


    “他怎能不信?灑家就告訴他,敗就敗在兩三月裏的百萬之眾。”魯達言簡意賅。


    蘇武自是聽得明白,便是來誇:“你竟也如此通透!”


    魯達嘿嘿笑著點頭:“簡單之理也……”


    蘇武當真點頭:“若是五萬賊,興許還真麻煩了,遠比那梁山麻煩得多!”


    那方貌轉頭來看,這道理著實簡單,乃至此時此刻,杭州城內的方臘興許也想得明白,隻可惜,想明白得太晚了,但凡早明白一個多月,一切可能真不一樣。


    百萬之賊,真正碰上精銳之軍,戰力加不得多少,反而多是糧草是累贅,還要肆虐州府管束不住……


    要這百萬賊有何用?


    “把這廝綁縛起來,到時候製個囚籠養著……”蘇武說著。


    “他許會尋死……”魯達擔憂。


    “那就讓他尋吧……”蘇武故意如此來說,還真別說,若是沒有什麽利刃,或者高處可跳,人尋死還真挺難的……


    咬舌並不能自盡,絕大多數人也咬不斷自己的舌頭,撞囚籠,最多給自己撞暈過去,其實就一個辦法,餓死自己。


    在食物麵前能餓死自己,那真是值得敬佩。


    蘇武卻還有失望,低頭一語:“怎的搶了那麽多錢財也不帶在身上……”


    湖州一戰,此處一戰,蘇武在戰場上都收獲甚微,錢財倒是有,得一個一個的屍首裏去掏,其實掏不得多少。


    糧草是真不多,這些人百戰百勝慣了,也沒有極為嚴密的後勤組織,真是沒有什麽糧草存貨。


    野戰,不好,除了一些甲胄兵刃,戰利品太少。


    那杭州城內,隻怕是錢財之物堆積如山,那方臘之賊眾,大概已然把整個杭州城的所有官私財貨都聚在了一起。


    隻要衝進杭州城裏,第一個控製住要地,蘇武甚至都不敢想象那是一筆多大的巨款。


    那些泥腿子,見到了那般的巨款,還能不想著分贓?還能想著要趕緊出城去繼續奮鬥?


    許還有六十幾個州縣都在攏,這般殺雞取卵的發財方式倒是快……


    鳴金……


    軍漢們在迴,所有人迴頭的那一刻,都會不由自主地去看一眼自家將軍那高聳的大纛。


    那“蘇”字大旗,是真的好看,哪怕一天書都沒讀過的人,都認識那是個“蘇”字。


    “蘇”字左右,豎著兩隻猛虎,軀體矯健非常。


    隻要看到大纛,眾人就會莫名會心一笑,又贏了,又勝了!


    疲憊不堪之時,腳步依舊矯健,渾身依舊有力。


    那滿頭滿臉是血的大隊頭範雲,此時已然也聚到了魯達身邊,也就在大纛不遠,再一次看到蘇將軍,他也咧嘴在笑。


    那慢慢迴來的步卒軍陣,與大纛還遠,卻依然在山唿海嘯:“將軍威武!”


    “將軍威武!”


    聲音一路而來,一直走到大纛之下,不絕於耳。


    蘇武在高處,抬手稍稍壓了壓,聲音依舊不停。


    其實,真以戰爭而言,蘇武這支軍隊,甚至算得上是第一次真正如此野外對壘而戰,也是第一次麵對真正敢於前赴後繼的精銳之敵。


    江南之行,是一場蛻變之戰,蘇武心知肚明。


    在軍漢視角裏,又不一樣,他們看到的,感受到的,那就是湖州十萬敵人,被自己一萬人打得抱頭鼠竄。


    此處,二十萬敵人,被自己一萬人打得落花流水。


    這種巨大的信心與榮耀,當真無與倫比。


    麾下這種經曆與心境,正是此時蘇武需要的,哪怕其中帶有某種自我認知上的錯覺,蘇武也樂見其成。


    接下來的工作,自又是打掃戰場,準備班師。


    但,先發錢!


    不論怎麽樣,不論這些錢有多重,但一定要先把錢發到軍漢手裏過一遍,他是自己帶著也好,交給上官或者後勤杜興那邊再去保存也罷,或者就是去花掉,都無妨。


    但一定要先把錢讓軍漢們過個手,然後再看他自己怎麽處理,隻要不是作戰的時候背著上戰場,蘇武是一概不管。


    當然,先保存在後勤之處,這也是個極好的選擇,蘇武親自做過保證,哪怕人死了,錢也一分不少教到家眷手中。


    這一點,軍漢們自是早已信任,便是多數人也都往杜興那裏去存錢,還為此專門新開了一個小部門,聞煥章就兼職了此事的主管,聞煥章也有了一個正經的官職,錄事參軍。


    這些事,也是在頭前駐紮湖州城外之時操辦的事,便是以往都在東平府附近轉悠,這件事也就不太重要,而今幾千裏之外,這件事就顯得格外重要。


    往後,便也該是常態。


    隻待大軍再宿一夜,第二天開拔迴湖州大營裏去,也還有走兩天。


    湖州城內,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四城之門再也不閉,城池之內,彌漫著一種喜悅與放鬆,百姓們無事就往城外去……


    便是這個在說今日要到,那個在說當是明日。


    隻待,當真在視線遠方看到了那旌旗大纛,便是滿城之中,皆是奔走相告。


    無數人湧出城池來迎,府衙裏更是派出差吏軍漢來維持秩序。


    知府邢嶽,也出城來迎,也派那錢世疆遠遠打馬就去,便是還有事情商議。


    商議何事?


    問問蘇將軍,能不能讓大軍以威武雄壯之姿,從南城進,從北城出,走這麽一趟。


    這般儀式,對於邢嶽與湖州城內的百姓而言,顯然很有意義。


    蘇武也就答應了下裏,這不是什麽難事,軍中馬匹有多,隻管去走一趟,便是士卒也當享受一份千唿萬喚的榮譽,也是好事,有助於軍中政治思想工作的建設。


    入城之前,自要聽下腳步,整理一下儀容儀表,也把甲胄清理幹淨,再穿在身上,重騎馬匹自也要披甲胄,隻管讓百姓們也看看這般怪物長什麽樣子。


    倒是蘇武自己卻不去遊這一趟街市,隻看著軍漢喜氣洋洋打馬列隊往那城池裏去,那百姓之歡唿雀躍,簞食壺漿在塞在給……


    軍中嚴令,不得收百姓任何東西!


    軍漢們自也不覺得有什麽苛刻,隻管照做,不論是雞蛋塞來,還是什麽其他東西,隻管堅持不受。


    自也能博得美名,有一個詞,秋毫無犯,這個詞聽起來好像沒什麽,但上下幾千年裏,真做得到百姓秋毫無犯的軍隊,那真是鳳毛麟角。


    蘇武麾下,卻是輕鬆就能做到,這倒也不僅僅是榮譽感與思想覺悟,在這個時代,更多還是蘇武麾下的軍漢,大多不算窮。


    蘇武帶著傷員與烈士遺體,先迴大營,積雪在融,大帳裏燃起了炭火,蘇武在烤火。


    更在工作,戰事情況,方臘之賊各般情況,江南各地之情形,都要整理成書麵報告,以最快的速度往北送去。


    倒是邢嶽跟著蘇武來了,也坐在大帳裏,竟是接著軍中的筆墨紙硯也在寫,寫得激動不已,甚至時不時還要問蘇武幾句:“蘇將軍,你看這一句的措辭如何?”


    蘇武苦笑著來答:“邢相公自是哪般措辭都對。”


    其實蘇武也明白,邢嶽這是善意,就是要讓蘇武知道他是如何來寫這些奏疏的。


    卻是邢嶽來說:“誒,自是你我商量著來,這奏疏要去中書門下,說不得還要讓天子過目,豈能不謹慎措辭?”


    “相公文筆之道,自遠勝過我……”蘇武笑著,其實是覺得麻煩,他自己一大堆寫不過來,還得給邢嶽去看……


    “將軍何必如此謙虛,將軍之文才,我也多少有些耳聞……”邢嶽捋著胡須來說,此番太過驚喜,頭前還想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沒想到,勝得如此幹淨利落,在去打聽,竟還有那鬥將之事一場不敗,當真傳奇非常……


    邢嶽更知,經此一戰,這湖州徹底無憂了,賊勢已然止住,隻去比較,江南東西兩路,六十多個州縣城池皆不能幸免,唯獨湖州,已然在百萬之賊兵鋒之下,竟真就這麽幸免了!


    蘇武不僅僅是救了多少人命,更也是給邢嶽個人的前程助了一把大力。


    邢嶽說到文才,蘇武以往聽別人說這話,總會有一種不習慣,覺得哪裏怪怪的,也知道自己是附庸風雅而已。


    但聽多了之後,邢嶽再說,蘇武慢慢也習慣了一些,以往蘇武必是謙虛之語,今日,蘇武脫口而出,隻道:“我非東華門外唱名者!”


    邢嶽更是來笑:“而今不比以往了,當今天子擢拔人才,也不全看那東華門唱不唱名……”


    邢嶽就事論事,如此說來,對於蘇武而言,自然是好事。


    蘇武也知道,興許真是好事。


    對個人是好事,對於一個政治生態較為穩定的國家而言,那是亂得不能再亂了。


    就看著朱勔在江南……也看那太監梁師成入進士甲等,也在東華門外唱名……


    規則一破,當真就是天下大亂,趙佶是要為自己這些任性付出代價的……


    蘇武歎了口氣,繼續去寫。


    邢嶽似也感受到了蘇武的情緒,也是歎息一語:“再說,而今那東華門,也不是昔日的東華門了,將軍啊,他們要得,你自也要得!”


    這般話語,已然就是交心之語,蘇武抬頭看了看邢嶽,這邢嶽,值得交。


    蘇武微微一笑:“再說再說……往後再說……”


    算是把話題暫時說過去了。


    邢嶽點著頭,紙筆再寫,又加幾句誇讚蘇武的話語:文采斐然,詩書滿腹,經天緯地,胸有溝壑,縱觀古今……


    誇人的話語反正不要錢,有沒有用也多寫幾句,萬一有用呢?


    自是這些話,便不給蘇武看了。


    兩人的公文,都往北發去,一個發到樞密院童貫,一個發到中書門下。


    那方貌在一個平板車架的囚籠之中,正在湖州城內遊街示眾,陪著他的還有幾顆大賊頭顱掛在左右,什麽賊人飛龍大將軍,飛豹大將軍……


    若是旁處看得這般恐怖的人頭,那自是要嚇得人遠遠去逃。


    今日,卻是百姓爭相來看,若不是差役軍漢管製,隻怕諸般石頭瓦片早已打砸而來。


    雖然打砸不得,但百姓激憤謾罵之語,那是響徹城池。


    隨後對軍漢們的誇讚表揚,那更是山唿海嘯。


    方貌在看,失魂落魄在看……自也不知他心中會想些什麽……


    那重甲騎軍,人馬俱甲,列隊慢慢走來,便是百姓們眼睛都看直了,個個抬頭,當真是大開眼界,竟是還有這般的軍伍。


    甚至也有人說:“我的天爺,這般怪物,若是來打殺我,不用他動手,我便是嚇都嚇死了!”


    “有這般強軍,這天下哪裏還有敵手?”


    “是啊是啊,好生駭人!”


    便是話語此起彼伏,當真也是湖州百姓,從未見過這東西。


    有一甲騎,走著走著,忽然激動起來,便是左右轉頭去看,像是在尋什麽人。


    左右沒有尋到,又往高處二樓去看。


    忽然就聽得一聲唿喊:“郎君!範郎!”


    這甲騎聽得是身形一震,連忙循聲望去,真是她,這甲騎下意識要開口去答,卻又忍住了。


    卻是頭前都頭轉頭來問:“那位就是你那小枝娘?”


    甲騎範雲點點頭:“是她!”


    都頭陳達也抬頭去看:“就是為她不要了命?”


    範雲陡然又羞澀起來:“嗯……”


    “哈哈……倒也……值當了,不錯不錯。她喊你,你便答她話語吧,此時不是行軍,容你一迴。”


    陳達說著,便也左右去捅身邊同袍,皆往那二樓去指,眾人都去看小枝娘。


    姑娘十五六歲年紀,發髻盤成了婦人模樣,一身青靛衣裝,臉上妝容精致,額頭點著紅花瓣,當真是個美人。


    卻看範雲越發羞澀,左右同袍皆是在笑,笑出了一種奇怪……


    還有話語,這個來說:“值當值當,死也值當!”


    那個也說:“哎呦,這是什麽命!”


    “隻是這小枝娘,怕是不好養活啊,範隊頭可得使勁掙錢才是……”


    範雲滿臉更紅,卻也答了一語:“她賢良得緊,莫要胡言。”


    “哦……”便聽起哄,那怪怪的笑容又道:“賢良啊?有多賢良啊?”


    便是男人,從來幼稚。


    卻是陳達一語:“你答話啊!再不答話,隊列可就走過去了!”


    範雲連忙再抬頭去看一眼,隊列當真就要錯過去了,那小枝娘所在的二樓,已然就在身後,他連忙喊得一語:“我錢夠了!”


    “啊?”小枝娘滿臉激動,卻是街麵太過吵雜,實在聽不清楚。


    “我錢夠了!”範雲再喊。


    “啊?你說什麽?”


    “我的錢,夠給你贖身了!”


    “啊?奴家聽不清,你什麽時候來尋奴家?”


    隊列越走越遠,就看那陳達左右示意一番,便說:“一二三!”


    三喊完後,左右二三十騎,忽然迴頭同聲大唿一語:“我錢夠了!”


    那小枝娘聽得一愣,連忙羞紅了臉去,低頭把那大袖抬起來遮住臉麵。


    左右也還有她的小姐妹,連忙來說:“聽清楚了聽清楚了,他說,錢夠了,錢夠了!”


    “嗯……”小枝娘臉在大袖裏,燙得通紅,輕聲一語,又把那大袖稍稍放了一點,放出一點視線來,再去看,隻看得那一夥鐵甲軍漢,在馬上笑得前仰後合。


    姑娘激動不已,返身入屋,奔得飛快,直迴自己房間之中,台子上的首飾盒,櫃子裏的衣物,幾把團扇,一些細軟……


    一時之間,竟是不知先收拾哪個,好似要走,飛著要走,飛去郎君身邊。


    便也是小姐妹都跟了進來,笑笑鬧鬧,也是在打趣。


    “可教人羨慕呢,怎的媽媽讓你伺候他,不選我去伺候他……”


    “是呢,若是我去伺候他,豈不……咯咯……”


    “苦命人呐,卻也有好命來,好呀好呀……”


    “羨慕……”


    卻看一個半老徐娘此時也一臉是笑進來了,尖銳的嗓音來說:“哎呦,可急壞了,那郎君可是實誠人,當是不會騙你的,這麽急作甚,還早著呢,他一時半刻也走不了,不急不急……”


    “媽媽……”小枝娘隻管是嬌嗔。


    “嗨……好事,真是好事……我在這樓裏盼了一輩子,盼個良人,沒有盼到,你好命啊!”這半老徐娘,忽然也是眼眶有濕。


    身旁眾人,哪個不是羨慕呢?


    “良人呐,拿命來換你,這般的良人,何處還有……”半老徐娘是老鴇,說來是高興,也是半輩子的哀愁與唏噓。


    就看那小枝娘忽然往地上跪去:“拜謝媽媽成全!”


    “唉……我沒成全你什麽,就是與東家多說了幾句,多減了一些價錢罷了。”老鴇扭著腰肢答著,平常裏,她也定是個狠厲人,偶爾間,卻也有這一分的柔軟。


    小枝娘隻管磕頭去,那老鴇又說:“哪天啊,我若是活不下去了,去尋你,你可也當給我安身之處才是呢……”


    “一定一定,如何也報答不了媽媽此番恩情。”小枝娘隻管來答。


    那老鴇忽然團扇一搖,腰肢一扭,身形一轉,迴頭要出去,也有話語:“說笑罷了,不會去尋你的……你啊,既然離了這裏,就把日子過好,莫要再迴來了。”


    說著,老鴇背影已然出了屋,那小枝娘也就在落淚,莫名之間,左右姐妹,竟也是抱在一起,抱頭來哭。


    那隊列之中,都頭陳達也在皺眉,事情自是極好,沒什麽不好,隻是這事可還麻煩,這人可怎麽帶迴去。


    帶個女子入軍中,那可是大罪,脊仗五十,可不是玩笑,打死打殘了去……


    這般事情,萬萬不敢做。


    但來日班師,上船就走了,範雲也萬萬不可能脫隊去,私自脫隊,那是逃兵,便是綁了一摁,一刀就斬!


    這江南去京東,兩千多裏,一個女子,如何安然到得了?


    麻煩……


    想一想,將軍向來重情義,當麵去稟奏,且看將軍如何開恩?說不定將軍會有妥善之法,總不能真讓一個女子孤身走去兩千裏……


    這興許是個好辦法!


    想到了辦法,陳達眉頭就展,再去看範雲,範雲正在與眾多同袍說話:“嘿嘿……倒也不知什麽時候可允了休沐,我立馬就入城來。”


    “範隊頭,此番大功,怕是不止都頭了吧?”


    “倒也不知,我不多想……”範雲如此答著,便是功勳升遷還沒下來,隻是賞錢先給了。


    還是陳達來說:“至少啊,營副指揮使,將軍何曾虧待過人,隻待將軍再擴員額,一差調,便是營指揮使,到時候,定也還有校尉之品級,那就是真當官了。”


    “都頭如此說,那定是差不了,咱將軍啊,就是好!”


    “那是那是,便是這般打仗,打一輩子我都樂意!”


    “待你老了,你也打不動了。”


    “我打不動,我兒子接著為將軍去打!”


    “哈哈……你可沒有小枝娘,哪裏來的兒子!”


    “迴去就娶,迴去就說親去娶,趕緊多生幾個兒子,將軍招兵不易,多生幾個讓將軍來招!”


    眾人皆是大笑,範雲忽然也說一語:“那我也這般,我就生八個兒子!個個養得如狼似虎!”


    不知誰來一語調笑:“小枝娘跟了你,這迴可苦得緊呢!”


    眾人更是笑得前仰後合。


    範雲這迴不臉紅了,隻去爭辯:“她定是願的!”


    湖州城裏一片喜氣洋洋。


    杭州城內,卻是文武百官在大殿,一片沉默不語。


    唯有呂師囊在開口:“誰還說我頭前胡言亂語,隻為脫罪?還說我為那兵敗之事找借口?此番官軍,著實大大不同,悍勇無當,一萬之眾,可當十萬二十萬軍,乃至三十萬五十萬軍,假是不假?”


    呂師囊終於也算是揚眉吐氣了,頭前個個都說他無能,還要治罪於他,此時,都不說話了?


    自是不假了,那聖公親兄弟三王方貌,就此落入官軍之手,那八飛將,身死六個,隻迴來了側陣兩個。


    那戰場之局勢,說得是詳細清楚。


    宋廷前鋒大將蘇武之軍,當真強得不可想象。


    還有朝廷大軍十五萬,已然就在來的路上,怕是十幾二十日就要到,其中更還不知有幾支這般強橫之軍。


    此時此刻,這大殿之內,豈能不是人心惶惶?


    隻看呂師囊揚眉吐氣質問,在場之人,個個蹙眉不展,不知如何來答。


    那聖公侄子方傑來言:“聖公,諸位,便讓我再去打一番,我就不信了,那蘇武當真就這般無敵不成?”


    方傑是有資本說這話的,故事裏,秦明就死在他手,他一身武藝,萬夫莫當之勇也不是亂說。


    卻是方臘聞言,立馬抬手:“稍安勿躁。”


    方臘所想,其實簡單,他方家最能打的就是方傑,已然損失了方貌,此時此刻,就更要穩住陣腳,萬萬不能讓方傑再去犯險,此番大將蘇武,著實不可以常理度之,若是方傑再失,這方家可就難了。


    隻在在座之人無數,那個個都是自誇驍勇,個個戰績彪炳,百戰不殆。


    就看方臘來問:“諸位愛卿,如今大敵當前,方傑年少,實在難去委以重任,唯有仰賴諸位愛卿,不知何人願意再戰那宋軍蘇武?”


    何人?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不言,許多人倒也不是怕,在場強橫之輩有的是,方臘幾乎把江南周遭,最有膽氣最有勇武的人都招致麾下了,在座豈能沒有悍勇?


    眾人不言,原因很多,主要是眾人自打進了杭州,慢慢都開始發現,聖公似乎並不是一個十分心胸寬廣之人……或者換個詞,聖公其實缺了那幾分雄主之姿。


    自也是各人角度不同,都是豪傑人物,聖公一點小心思但凡露出來了,著實讓許多豪傑之輩不太喜。


    請戰之事,不急不急,先等一等再說,先看旁人怎麽說。


    終究是沒人說,宰相婁敏中來說:“聖公,宋廷大軍十五萬,不久就到,此番,我軍為主場,當仰仗天時地利人和,與宋軍作戰,如此才是良策,隻要能退敵,便是大勝,隻要退敵,便是再下州府,必是亦如以往。”


    立馬有人附和:“此言大善!”


    “好計謀!”


    方臘聞言,左右去看,在座之人,竟是都在點頭,便是心中隻問,怎麽都不願接著幹了?


    這是都要保全自己,保全實力?


    這百萬之眾,悍勇無數……


    又聽婁敏中來說:“隻待趁此時機,稍稍停歇,用以整編精銳,再多操訓,補充甲胄兵器,如此戰力必是大漲,宋廷大軍勞師遠征,咱們以逸待勞,以天時地利人和以對,便是勝算最大!”


    方臘聽得也點了點頭,這話,其實有道理,這兩三個月來,雖聚百萬之眾,但也從來沒有過整編操訓之事,如今與強軍對戰,自不穩妥。


    也罷,方臘便是一語:“那就各部各自整訓,各守城池關隘,隻待宋軍再來,諸位皆聽調令!”


    滿場眾人,隻管起身:“得令!”


    “散去吧……”方臘擺著手,眾人慢慢在散。


    隻待眾人散去,方傑立馬忍不住了:“聖公,何以信不過我啊?我自不怕死,去給三叔報仇就是!”


    方臘搖搖頭:“傑兒,咱們是一家人,還不到那個時候,怎能先把自家人都拚了去?如此,大業即便成了,又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人心難測,你當知曉其中……”


    方傑聞言,正是去想。


    方臘來說:“此番宋廷十五萬大軍,來得也好,隻管讓他們各自去守,他們個個悍勇,隻讓他們各自去打各自去拚,到時候退了敵,局勢便就不同了!”


    方傑恍然大悟:“原道是這般念想,侄兒我明白了,聖公高明!”


    方臘又去看看自己的叔叔方垕,再看自己的兒子方天定……


    也是壓力山大,這局勢,真難!


    (兄弟們,下一章,風雲際會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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