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一段時間的經曆,李畫桐是極為懊悔的。那也許是現實社會對沒有頭腦的年輕女孩嚴厲的懲罰吧。


    大約結婚後一個多月,李畫桐發現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些小小的變化。先是月事沒有按時來,而在那之前卻是極準的。接著,吃油膩的東西開始反胃幹嘔,無論怎樣小心翼翼,胃腸似乎總是有些不舒服。李畫桐根據生活常識大約知道很可能是懷孕了。細心的許若彬也體貼地催促她去醫院查驗一下。


    趁著一次外出辦事的機會,李畫桐去了一趟落川中心醫院,果不其然,她懷孕了,大約四十天多一點。因為還處於不安穩的時期,敬業的女醫生不厭其煩地給她講了許多注意事項,她很認真地記在了心裏。懷著羞澀的喜悅,李畫桐打電話將消息告訴了許若彬,他自然很高興,一個勁兒小聲囑咐李畫桐這樣要小心那樣要小心。李畫桐一一應著,心裏卻在取笑他過分緊張了。


    晚上迴到家裏,許若彬將李畫桐按在沙發上,又開始絮叨,他拉著李畫桐的手說:“小桐,聽我們單位張大姐說,女人懷孕很辛苦,以後家裏的事情我多做,你一定保護好自己哦!”李畫桐嫌他囉嗦,掙脫手要站起來。許若彬又將她按下,接著說:“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張大姐說現在計劃生育政策很嚴格,懷孕要準孕證,生孩子要準生證,你明天到單位趕緊打聽一下。”李畫桐一邊應著,一邊站起來準備晚飯。


    破天荒沒有開電視,兩個人坐在床上,話題繞來繞去總也離不開孩子。許若彬半躺在李畫桐旁邊,歪著頭,一直在猜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他認真地說:“聽說有運動感,愛吃酸的,大多是男孩。喜歡休息,喜歡吃辣的食物,多為女孩。小桐,你說你是愛吃酸的還是辣的啊?”李畫桐摸摸他的頭發,笑著說:“我現在可是什麽也吃不下,吃什麽吐什麽。不過,若彬,據說是男孩還是女孩跟男士有關,愛吃醋的爸爸,大多生女孩!”許若彬摸著李畫桐的手,看著李畫桐說:“那好啊,我就喜歡女孩。我很愛吃醋的,不但愛吃山西的老陳醋,也愛吃李畫桐女士的醋,那就給我生個漂亮小公主吧!”李畫桐拿掉他那不安分的手,低著頭幽幽地說:“美得你,你是家裏的長子,現在又實行計劃生育,隻能生一個,要是真的是女孩,恐怕我要落埋怨了。”許若彬趕緊做起來,哄著李畫桐說:“那不能夠,現在是新社會,男孩女孩一個樣,你放心,他們當不了咱們的家!”李畫桐看著他說:“當真嗎?你可得說話算話哦!”許若彬立刻舉手假裝發起誓來:“我,許若彬,在此發誓、、、、、、”李畫桐笑著抓住他舉著的手,一本正經地說:“別搞笑了,對我來講,男孩女孩都一樣,都是我的孩子,我都會好好對他的。“許若彬聽了,又油嘴滑舌起來,說:“英雄所見略同嘛!”他忽然想起什麽,對李畫桐說:“小桐,咱們想想孩子的名字吧,這可是件很重要的事呢。”李畫桐迴道:“好啊,咱們起一個女孩的名字,一個男孩的名字,不管男孩女孩,就都有名字啦。”


    許若彬認真思考起來,他驕傲地告訴李畫桐,許姓是一個多民族、多源流的姓氏。在百家姓當中排名第二十位,大約占全國人口總數的0.56%。他嘴裏念念有詞;“女孩優先吧,先想女孩的名字。一定得好聽、優雅、高貴,叫起來朗朗上口。”他甚至下床搬來了字典和百家姓,還拿來了寫字的小本本,說“小桐,我來想,你記下來,別說著忘著,白費功夫了。”李畫桐順著他,拿起了筆。“我要念了,許晴,許慧,許蘭,許菲,許倩,許莉、、、、、、”李畫桐截住他,說:“怎麽都是一個字呢,倒是都很好聽,不過容易重複。”許若彬想了一下,覺得也對,就繼續念:“許婷婷,許芳菲,許雅婷,許雨蘭,許、、、、、、”李畫桐笑著說差不多了,該看男孩子的名字了。許若彬更認真了,又虛擬了一大串男孩子的名字。兩個人熬了半夜,選了又選,挑了又挑,最終確定,生了女兒叫許莉,生了兒子叫許立。不管是許莉,還是許立,第一個字是許若彬的姓,第二個是李畫桐李姓的諧音。


    第二天,李畫桐一到單位就去了辦公室。辦公室副主任的名字叫吳雲英,是一個50多歲的女同誌,單位的計劃生育工作由她負責。聽了李畫桐的情況,吳主任一臉嚴肅地說:“按照國家政策,準孕證要提前辦理,你這樣的情況不符合政策,沒有辦法辦證。”說完,她轉身在文件櫃裏好像在找著什麽東西。李畫桐好像被一聲驚雷驚到了,立馬懵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沒有爭辯,也不知道怎樣哀求,就呆呆站在那裏。副主任看她還是不懂的樣子,就繼續說:“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你可不要犯傻硬來,搞不好會被開除公職的,單位還要跟著背處分!”李畫桐這才聽懂了,主任的意思是說,要孩子就不能要工作,要工作就不能要孩子,魚和熊不能兼得,為了你自己,還有單位,該怎麽做,你應該知道。怎麽可以這樣呢?李畫桐到了年齡結婚了,結婚了當然會要孩子,怎麽就沒有人提醒她要辦準孕證呢?李畫桐心中無比憤怒和委屈,眼淚不由自己奪眶而出,她像一頭受傷的困獸,緊咬著嘴唇,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頭也不迴地衝出了辦公室。


    她跑啊跑,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她憤怒,為自己的愚蠢憤怒,為那位副主任的冷漠無情憤怒,甚至對許若彬憤怒。她不知道怎麽發泄這股憤怒,隻能拚命地奔跑,迎著風奔跑,一直到氣喘籲籲站在清河邊,她才停了下來。凜冽的冷風吹著,放任眼淚滂沱而下。似乎一切都無法挽迴了,倚著欄杆,望著眼前平靜的河水,她很想大聲喊上幾聲。可是,她張了張嘴,嗓子卻無法發出聲音。她摸著自己的小腹,心裏一陣陣的疼,她感覺真的好絕望。


    沒有告訴許若彬,李畫桐冷靜地聯係了在醫院工作的朋友,約好了時間。


    晚上迴到家裏,許若彬剛要問起,李畫桐再也忍不住了,忽然投進他的懷裏,抱住他大聲哭起來。許若彬隱隱感覺事情不對,一腦門官司地抱著她撫慰她,直到她慢慢平靜下來。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哭訴,許若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忽然站起來,搓著手,像頭困獸般的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激動地說:“怎麽可以這樣呢?怎麽可以這樣呢?”李畫桐低著頭抽泣著無語。


    李畫桐心裏知道,許若彬也沒有辦法。他一向是一個乖孩子,隻知道幹活,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抗爭。罷了,罷了吧。


    沒有吃晚飯,兩個痛苦不堪的年輕人無可選擇,隻能順從。那天真的很冷,兩個擁抱著躺在床上,李畫桐還在不停地哭泣,許若彬緊緊抱著她,一遍又一遍幫著她把眼淚拭去。自己的眼角也漸漸濕潤起來。


    那個星期六的下午,李畫桐和許若彬按照約定去了醫院。


    李畫桐堅持要許若彬等在外邊,不許他進手術室。她知道,即使關係再親密的愛人,這也是她一個人的戰鬥,她需要堅強,需要勇氣獨自麵對。


    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次手術。冰冷的窄窄的小床,冰冷的看著令人恐怖的器械,似乎都讓她害怕發抖。朋友一直陪在身邊,一直拉著他的手安慰她,給她打氣,一直說:“一會兒就好,忍一會就好啦。”刺骨的疼痛,讓她牙關緊咬,無可名狀的痛苦,讓她心裏充滿了絕望和無助。她在心裏大聲喊著:“李畫桐,勇敢!勇敢!勇敢!”可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眼眶裏的眼淚一直往外流淌。


    她緊緊拽著朋友的胳臂,渾身僵硬,似乎在反抗什麽。經驗豐富的醫生,怕她太過緊張,一直在跟她聊天:“一會就好了,放鬆一點兒。越是緊張越會更疼的。放鬆,好,放鬆,一會就好啦!”李畫桐盡量配合。


    她真的不喜歡疼痛,沒有人喜歡疼痛。躺在手術台上,她恨自己,恨自己這件事情處理的太蠢笨,恨自己對疼太敏感,恨自己不夠堅強和勇敢。恨自己,那就讓老天來懲罰自己,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李畫桐覺得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魚,人為刀俎,她能怎樣?她到底能怎樣?


    十幾分鍾就像漫長的幾個世紀。醫生給她掛上了液體,囑咐幾句注意事項,隨後離開了。李畫桐閉著眼睛躺著,疲憊不堪,萎靡不振,滿臉滄桑。許若彬看著心疼不已,默默握著李畫桐的手靜靜守在床邊。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卻因為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遺憾地送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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