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十一點,家裏的司機送他去了機場,他站在航站樓的入口,看著車開遠,又重新走了出來。


    「去哪兒?」的士停在了麵前。


    許晟垂下眼:「虞山。」


    已經過了廣玉蘭盛開的季節,如今是槐樹生長的時候,兩邊的樹葉交織在一起,蒼綠的枝葉交錯間,垂下比漢白玉石階更加雪白的細碎花朵來。


    守墓的老人還坐在他的小屋裏,年輪一樣的皺紋嵌在滄桑的皮膚上:「姓名……逝者的。」


    「林逸。」


    老人的眼皮仿佛動了一下,半抬不抬地看了他一眼,動作緩慢地那本看上去比他還要年邁的發黃的筆記本,手指點著,一行行地往下找。


    「我知道位置。」許晟說,老人家似乎耳背,沒有理會,還是堅持翻到了才說:「十七排,第二個……來,你登記一下。」


    正午,並不是掃墓的時間點。空蕩蕩的墓園裏,隻有幾隻灰撲撲的鳥在石子路間跳來跳去。這裏的溫度,似乎天然地要低上幾分,死亡的陰影被樹葉具象化,將光亮都擋在了墓園之外。


    一牌牌墓碑穿過去,才見到了第一個人,一個女人。穿很艷麗的桃紅色的裙子,站著麵無表情地燒紙,指間還夾著一根煙。經過時,斜斜地看他一眼,又平淡地挪開視線去。


    或許別人看他也很奇怪,哪裏有人祭奠,卻不帶任何花,也不帶紙錢香燭。


    他越過了林恆夫婦的墓碑,略停了一停,走到林逸的墓前。


    來做什麽呢?許晟也不知道。


    人已經不在了,難道還能迴答他的疑問嗎?


    他看著墓碑上林逸的名字。又有種極不真切的感覺,林逸……死了麽?葬在這裏的人……是林逸嗎?


    他並沒有親眼看見他火化,會不會這隻是一座空墓。會不會他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


    風從柏樹梢撫過,帶著葉子沙沙作響,像一首無字的輓歌,許晟忽然清醒過來。


    林逸是真的不在了。


    就算所有的事都是假的,是錯的,唯獨這一件,卻是真真切切的。


    他死了。


    留給許晟的隻有一個日記本,一部手機,和無窮的,無窮盡的疑問。


    許晟一度以為自己得到了真相,可是現在……


    他咬了咬唇,從包裏取出那本日記來,已經許久沒翻了,不願意也不敢。


    可上麵的每個字依舊爛熟於心。隻是如今再看,帶上了另一種他並不肯麵對的揣測再看,似乎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意味。


    從十月十五號能翻到的第一篇日記,持續一個來月的夢囈一樣的話語。日記裏的那個人,出現在街頭巷尾,甚至林逸的夢中,究竟那是誰?


    因為後麵出現的名字,因為那張照片,他曾經堅信那是顧耀,包括林逸精神恍惚之際見到的幻相……可是因果從來不是這樣關聯的,是先有了那個沒有名姓的『他』,才有了顧耀的出現。


    『他』和顧耀,是同一個人嗎?顧耀,會不會,本身就是一種『幻像』。


    眼睛看得發脹,許晟仍然不停地翻著。日記上的每一句都是折磨,字裏行間,藏著無數的,勘不破的秘密。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


    難道林逸會蠢到為了一個『幻相』去死嗎?日記裏白字黑字明明白白的欺騙,利用,新年夜的失約……他翻得太快,紙張劃破了他的手,許晟忽然頓住了,血落在紙張上,讓他想起了除夕夜的燈籠。很多他從未留意,也仿佛毫無關聯的小事,忽然便浮上了腦海。


    手一直在抖,兩次都按錯了。第三遍,才順利地把號碼撥出去,那頭很快接起了:「晟晟?」


    外婆的聲音有些驚訝:「還沒登機嗎?」


    「晚點了。」許晟死死地掐著自己的掌心,聲音才能沒有一絲異樣,「外婆,您記不記得,有一次,您說,和外公在公園裏,遇見林逸了。同他講了,我們要來過年的事。」


    「是有這麽迴事,怎麽了?」外婆似乎換了個地方,身後有舒緩的樂聲傳來,這個名字,讓她的聲音也遲疑了兩分,「怎麽忽然想起這個了?」


    「他知道是哪個年嗎?」許晟問,喉嚨都發緊,「……他知道,是春節,不是元旦嗎?……元旦節,林逸有來家裏嗎?」


    一連串的問題,外婆都懵了。太久了,她實在也記不清,當時到底怎麽說的,有些猶豫道:「沒有來呀……想來不會吧。況且……」


    「什麽?」


    「況且元旦節我和你外公也不在家的,z大每年元旦都要舉辦新年音樂會,我們一早就去了。」外婆有些擔憂道,「晟晟,到底是怎麽了……」


    「沒事。隻是忽然想到了而已,可能是要走了,心裏總有些……」


    「我明白。」外婆嘆了口氣。


    當然不可能明白,沒有任何一個人,此時此刻能夠明白他。


    許晟藉口要登機了,掛掉了電話。腦子裏恍惚湧進許多事情來,又什麽都抓不住,最後莫名想的卻是,外婆那頭的樂聲,仿佛是《auldng syne》。


    高跟鞋的聲音在石板路上響起,是那個燒紙的女人,姿態悠閑地往外走去。


    他也該走了,許晟想,可是走去哪裏,他沒有方向。心裏的迷茫與疑問,並沒有比來的時候,減少分毫,甚至更甚。


    他迴頭又看了一眼墓碑上林逸的名字,熟悉的兩個字,看得久了,幾乎要不認識了。他深深唿了一口氣又吐出來,沿著來時的路往墓園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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