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鋪的老大夫在後院搭一把藤椅,躺在上頭半眯著眼曬太陽。


    他嘴裏哼著小曲兒,連山羊鬍子也跟著一抖一抖,顯然是心情好極了——行醫多年,好不容易遇到個冤大頭,將這隻肥羊狠狠宰了一筆,今年總算是也可以過個好年。


    咚,咚咚, 咚咚咚——


    剛閉上眼不到半刻,前頭藥鋪虛掩的門板被人拍響。


    拍門聲急促焦灼,被擾醒的老大夫撚須一笑——也不知誰家的人病得這樣急,莫不是又有財路上門了?


    思及至此,他長籲一口氣, 端起手邊的粗瓷茶碗淺啜一口, 方才慢悠悠站起身, 走到前屋陰涼的藥鋪裏, 不緊不慢打開門。


    誰知門外並非病人,而是一張沁著薄怒的臉。


    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毫不遮掩的火光:「騙子, 還錢!」


    老大夫心中一咯噔, 麵上依舊裝作和善:「客人這是在說什麽?您妹妹前不久已經被老夫醫好,莫不是又出了什麽意外, 才讓您誤會?」


    雖說心中早有準備, 但見到他這般裝模作樣, 段漫染依舊被氣得說話發顫:「你還想撒謊,我妹妹得的風寒原本並不嚴重,若不是你特意給她開傷身的狼虎之藥,她早就該好了,你這麽做,都隻是為了誆騙我的銀錢……」


    況且……那些銀錢是用林重亭給她的金鈿,和她娘親的手鐲換來的。


    從藥童口中得知自己被騙後,段漫染隻覺得頭腦一陣陣發暈,她幾乎是想也不想,便直衝山下而來,找這騙子要一個說法。


    少女一隻手扶著門框,指甲蓋用力時泛白。


    老大夫揣著明白裝糊塗:「小姑娘,說話可要憑良心,老夫為了治好你妹妹,不知費了多大的力氣,怎麽到你口中,就成騙子了?」


    段漫染沒有料到他竟會如此無恥至極,非但不承認,還想要惡人先告狀。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段漫染死死盯著他:「你還不承認?」


    說罷,她不顧擋在門口的老大夫,從縫隙間闖進藥鋪,直奔後院而去。


    方方正正的後院裏,曬著各種各樣的草藥,以及秋收後的蔬菜。


    段漫染目光掃了一圈,看到木架上的笸籮,她快步走過去,從裏頭撚起一根曬得幹巴巴的蘿蔔幹,轉頭瞪向追上來的老大夫:「這就是你所謂價值不菲的千年人參?」


    老大夫麵色一赧。


    但很快,他清了清嗓子:「客人說笑了,這蘿蔔和人參,老夫還是分得清楚的,您還是快快迴家準備年夜飯,不要在此胡鬧……」


    都到了這時候,他居然還能裝得義正言辭。


    段漫染從未見過如此無恥之人。


    若不是自己眼下的身份見不得人,她早就該報官,讓衙門來做主。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了幾分:「你用蘿蔔幹冒充千年人參,本就有違醫德,這種事若放在臨安……」


    她頓了頓:「總之,將我在你這兒看病的銀錢,都還給我。」


    提起銀錢,山羊鬍須頓時穩不住了。


    他冷下臉,看向院子裏兩個不知所措的學徒:「都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將這個不知從哪兒來,想在老夫店裏敲竹槓的村婦扔出去。」


    明知做了虧心事的人是老大夫,但兩個學徒依舊一聲不吭地按他吩咐行事——沒辦法,誰叫整座鎮子就這家藥鋪獨大,他們若想討生計,就得聽他的。


    眼見他們逼近,從未有過此等經歷的段漫染不爭氣地發抖:「你們竟然敢……」


    兩個學徒對她的身份一無所知,沒什麽不敢的,隻想著趕緊將這個麻煩攆走,免得惹老大夫生氣,遷怒到自己頭上。


    段漫染被一左一右夾住胳膊拖離後院,扔出了藥鋪門外。


    門檻外是幾層石階,段漫染尚未站穩,學徒便鬆開了手,任她向後跌落,在石階上翻滾幾圈後,匍匐倒在門前的石板路上。


    少女盤發的木簪被撞落,烏髮披散開,衣裳上也沾了倒在門前的藥渣,前所未有的狼狽。


    暈眩之中,段漫染費力抬起頭,看見老大夫趾高氣揚的臉:「老夫好心收治你的妹妹,沒想到你這小姑娘竟是個胡攪蠻纏的,早知如此,就該讓你們姐妹兩個白眼狼另請高明。」


    「你……」段漫染一時想不到什麽罵他的話,「卑……鄙!」


    老大夫不以為然:「你要是還不服氣,有本事報官去!」


    說罷,他拂袖進了藥鋪裏,兩名學徒見狀,識時務地跟上,臨走前砰一聲將大門閉緊。


    看熱鬧的街坊百姓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


    「又是這家的大夫,行醫做出昧良心的事,真不怕哪日遭報應。」


    「噓——可不敢胡說,這小姑娘瞧著不像鎮上的,怕是還不知道,他家的侄女是縣令的三房姨太,便是告官也沒用……」


    第79章


    段漫染從街坊口中, 拚湊出老大夫能這麽囂張的原因——原來是在縣令府有靠山。


    怪不得……


    出逃在外這些時日,段漫染也逐漸懂得何為民不與官鬥, 若當真同他較勁,隻怕反而會將自己折進去。


    可是……被騙走的那些銀錢,是用林重亭娘親的遺物典當來的。


    就算自己與林重亭早已恩斷義絕,也絕不應該稀裏糊塗糟蹋了將軍夫人的遺物。


    少女盯著眼前閉緊的那扇門,漸漸咬緊下唇。


    掌心傳來火辣辣的疼,不用低頭看,她也知道是自己被扔出來時,肌膚被石板路上的沙礫擦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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